书城传记举起这杯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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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乌云密布的日子(2)

早先,鲁祥云和伙伴们来玩的时候,先是睑着眼儿,看一会儿漏粉的,看够了,少不了到架子底下吃几根粉条,大人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知道孩子挨饿的滋味。

粉坊还有一个附产品,就是酸浆。酸浆是在淀粉沉淀过滤后留下的水,浑浑黄黄的,放在锅里烧开了,酸溜溜的,因此叫酸浆,可以当稀饭喝。那时,家家都挺穷的,全村人每天夜里12点就挑着水桶到粉坊去排队,往家挑酸浆吃。鲁先生风光的时候,家里不用吃酸浆,就是一回半回想吃个稀罕,也不用去排队。鲁祥云跟着爸爸去,老远就看到粉坊的人迎上来把桶接了去装满。

鲁先生被“红卫兵”监禁了之后,家里没了收入来源,穷得比三年自然灾害那年还穷。花生叶子成了全家的主食。鲁祥云在灶门口烧着花生秸,把锅里的水烧开了,妈妈就把花生叶子放进去“榨”,“榨”好了再捞出来浸,把怪味浸得差不多没了,就和上苞米面蒸着吃。吃得肚子胀得受不了了,妈妈就对儿子说:“祥云啊,你今天晚上到粉坊去挑点酸浆来家,改善改善生活吧。”

这个时候,风风雨雨已经让鲁祥云懂得了很多的道理。晚上,他不睡觉,9点多钟就挑着两个小红桶到粉坊去排队了。到了半夜,人们陆陆续续来排队,他老是占着头一位。他一边排队一边想,这一宿的罪没白遭,早晨挑了酸浆回家去,妈妈才高兴呢。

谁知,早上粉坊一开门,就来了人,一脚把小红桶踢了老远,瞪着眼狠狠地说:“你也不看看你是谁,你家还吃酸浆!”桶被弄坏了,酸浆也没挑着,鲁祥云一肚子委屈和无助回了家。妈妈问他:“挑酸浆来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张开大口:“还酸浆,人家不叫挑……”娘俩抱着就是一顿哭。

父亲成了红卫兵“革命”的对象,鲁祥云在学校里就成了所有同学歧视的对象。他早上起来,先得给关在黑屋子里的爸爸送饭,然后才去上学。迟到了,老师就罚站。怎么个罚站法?不是叫他在教室里面立正站着,而是叫他到教室外面,强迫他站着看太阳,晃得他眼都不敢睁,不睁还不行,最后晃得眼睛直流泪。但他不哭,不哭给别人看。

班上领着喊口号:“打倒鲁先生!”鲁祥云坚决不喊。有人瞪着眼问他:“你怎么不喊?”“打倒俺爸,我就不喊!”他也虎视着对方。不喊口号不行,没法,学是不能上了,他就索性辍学务农。母亲看到儿子被人欺负,泪涟涟地安慰他说:“做什么不吃饭,这个书还非念不可啊。”

一夜又一夜,母亲的哭声,幽幽地撕着他的心。母亲从小也是要强的人,从来不会向困难低头。但是,苦煎的熬炼,心灵与脸面的失落,见不到天光的夜沉沉,无助无望的灾难袭击,轰击着她心灵坚持忍耐的墙垣。她在乌云密布的严冬里,看不到乌云过去的时光,在她心中,乌云严冬虽然不会永远,但却没有个头,而阳光和彩虹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显现。她失去了盼望,几乎整天以泪洗面。

好在鲁祥云的姥姥是一个村的,可以时刻关心着鲁祥云家。鲁先生刚被红卫兵抓去那阵子,姥姥陪母亲通宵达旦地担心。姥姥反复地劝慰母亲想开一些:“不管什么日子,没有一运到底的。苦日子后面就是好日子。”

鲁祥云的外祖父去世得早,只剩下姥姥拉着他的小舅父过日子。虽然姥姥是位很刚强的女性,但在“文革”这样的乌云严冬里,她一个孤儿寡母的,能做的只有安慰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何况还得顶着鲁先生“被专政”的社会牵连与歧视呢。

在姥姥的耐心开导下,鲁祥云的母亲渐渐地坚强起来,姥姥就教她织花边挣两个钱养家糊口。日子就在这样艰难和惊心当中,一天天地往下挨。

鲁祥云这个时期惟一的乐处是能够到姥姥家里去。姥姥住在村外的北庙上,鲁祥云走到村头,听到小舅舅吹的清脆悠扬的笛子声,心里就乐起来说:“舅舅在家。”

舅舅比他大不了几岁,是他的伙伴,别人欺负他时,舅舅会援手;上山拾草时,舅舅会自己先把草往前背一段路,再回来迎迎他替他背一回。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除了互相安慰体贴之外,他们面对黑暗的乌云和严冬,又能做什么呢?

鲁祥云从小精细,虽然母亲脸上平和了,但他对母亲却是越来越上心。特别是当父亲一次次被红卫兵抓去后,母亲就成宿睡不着觉。他怕母亲去寻死,就跟弟弟商量着,俩人也不睡觉,守在妈妈身边。后来,弟兄两个轮流着陪母亲晚上织一气花边,想一会儿明天的事儿。

有时候,夜深了,忽然听到街上的狗叫声,娘儿仨就立即起来,到街门口看看是不是父亲回来了,或者是又有什么事情临到自己家了。这让本来就警醒的鲁祥云更加警醒,晚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会头一个醒来。他的母亲也熬成了一个警醒人,直到现在,不管睡得有多沉,只要外面一有声音,她就醒了。

不要埋怨时代,不要埋怨人

在把心吊起来活着的时代,红色的革命,真正的熔炼,使鲁祥云加快了成长的步伐。家里的自留地全部由他种,他学会了种芋头,窝地瓜,栽芽瓜,种黄瓜等各种农活,分岭也学会了,庄稼地里的活,差不多都会了……

生活的艰难本身就是一种砥砺的工具,也是催进的火石。有些人在这样的火炼中,完全地熔化了,那是渣滓的必然。然而正如人们所说:“真金不怕火来炼,炼来炼去是真金。”真金子如果没有火炼就难成真金。“玉不琢不成器”,荆山玉如果没有雕琢,也只能是一块石头而已。

鲁祥云在这样的环境中,决不说一句自馁的话。脸上不温不火,任人怎么说,他都一个劲地点头应承。他从不说不字,只顺着人家的意思走。从父亲被人抓去的那一天起,他就从心里低下了头,但他骨子里早晚要抬起头来的想法,一直牢固地立在他心里。就如一棵树,生根、发芽、开花……在心头里枝繁叶茂……

海燕在呼唤:“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是的,火再一次烧得更猛,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了。刚刚经历了一场风雨和烈火,又一阵狂风袭来,鲁祥云刚刚要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彩的时候,乌云再一次交织在他人生的日子里。

一天早晨,他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不知道有什么事。头一天,街上就传着说,鲁先生这次被整得够呛,但他去送饭时父亲还是那样刚强。他心绪不安地在家里想,是不是父亲今天要出什么事?会不会被“红卫兵”打坏了?或者被人在暗中做手脚?

正心绪不宁地想着,忽然听到后屋大伯家里传出了凄惨的哭声。他撒腿就往后屋跑。霎时,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了:

低低的房门楣上,系着一根布绳的腰带,红色的,下面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小脚女人,吊在那根腰带上。

“奶奶--”猛然间,凄厉的叫声撕破了朱留村灰暗的天空,一只乌鸦嘎嘎地飞向村东,带着鲁祥云撕心裂肺的号叫声……

“现在还不敢想,一想起俺奶奶来,心里就发酸,就想哭。”鲁祥云怀着一种内疚、眼含泪花说:

“俺奶奶是个小脚妇女,那时候已经是白毛拱拱着,整天为我爸提心吊胆。白天盼到瞎黑,瞎黑盼到白天,盼着儿子能来家叫她一声妈。就这样熬来熬去,一直也没听到三儿子的信。”

“一天傍晚,她颤盈盈地挪动着个小脚,扶着墙挪动着到俺家门口,问问俺爸放回来了没有。我那阵也不懂事,就跟她说:‘没有啊,奶奶。’老人家就一只手抹着眼泪,一只手扶着墙挪动着走回家。”

“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她一宿一宿是怎么过的。她是不是想,自己最稀罕的三儿子,真是命不好啊,还是个孩子就去当了兵,抗美援朝,连音信都不见,自己把眼都哭瞎了。好不容易来家了,才过几天安稳日子,又叫人家抓去了。我拿这条老命把儿子换回来吧。儿啊,咱娘俩在天堂里再相见吧……”

“我真是后悔啊,当时为什么就没想想她老人家是多么苦,为什么就没有跑到奶奶家安慰安慰她?”

说到这里,鲁祥云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他停了停,擦了一下眼泪,接着说:

“后来,父亲被放出来了,跑到俺奶奶坟上哭。”鲁祥云回忆说,“哭有什么用?当时的形势就这个样,也不用埋怨人。”

鲁祥云以笑脸迎接苦难和厄运,永远不埋怨生活馈赠给自己的不公和苦难。谈起这段往事时,他常常会加上这样一句经典的话:“时代就是这个样,你没法改变。”

一个时代能给人带来幸福,一个时代也会给人们带来苦难。时代的大动变,是“历史前进的巨轮”,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力量,在这种历史潮流前,真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时代是个总导演,在社会这个大舞台上,一切的人们都被时代赋予不同的角色,从而承担起他们生命的责任。有的人,像鲁祥云的奶奶,她是多么的不幸,因为承受不起生命之重,走向了另外的那个世界。

社会照样运行,历史照样前进。不论什么时代总有在台上表演的人物,不管是大贤还是愚民,总要导演着各种喜剧或悲剧。

然而从历史的长河落日中,我们很难弄明白悲喜剧真正的奥秘。我们只能看眼前的时光,更远的东西,我们看不见。

这并不是我们的远见不足,而是一个人根本无法把握时代的变迁。所有能够明白的,就是必须跟随着时代向前,永远也不可能逆流而上。在历史的记分牌上,永远没有假设的事情。这就是历史的公正。

悲戚的时代,苦难的历炼,对于鲁祥云来说,结晶是什么?答案是:忍耐。

“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盼望不至于羞愧。”

鲁祥云失去了少年的幸福,却得到了丰富的人生历练。苦难最终必有补偿,苦难不会永远,它必会过去,苦难的前面就是光明,乌云密布的日子后面就是祥云彩虹……

然而,且慢,鲁祥云此时还没有来到阳光灿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