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也就出在这里。其实这些年,他和甘玉凤的生活一直很平静。甘玉凤早已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每月有了固定薪水。他也被招工去乡里供销社,这些年一直负责财务,后来虽因供销社效益不好,提前“买断”退休,但拿到的“买断”退休金再加上甘玉凤的工资,在农村生活还是绰绰有余。他不用再去上班,更不必以种田为生,每天只是凭兴趣侍弄一下房前屋后的菜地,或去村里跟乡亲们联聊天,日子过得倒也安然。有时他觉得自已已像了真正的农民。这些年,他一直保待着一个习惯,总要在窗前种些玉米,而且是那种粗壮高大的“马牙玉米”。他畜欢那种窗子被遮起来的感觉,绿莹莹的玉米叶子将尘世的声音辆得十分遥远,只有轻微的沙沙声,还有自己耳朵里那如海蠓一般沉寂的声音。
他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台音响。儿子从医科大学药学系毕业后,应聘到一家外资药企当“医药代表”,月薪六千元,年底还有高达数万元的奖金。那一年的“重阳节”,儿子带了一台新买的音响回来看望他们,说重阳节是“老人节”,父母虽还不到老年,也表示一点做儿子的心意,他知道父亲爱听音乐,一台小半导体收音机听了十几年,就特意买了这台音响,让老爸也享受一下现代都市的生活方式。当天晚上,一家人吃过饭,儿子将音响打开,调试好,然后就挑选了一张CD碟放进去。音乐一响,他立刻听出来,这首歌是《九月九的酒》。这几年他回城看望父母,或偶尔去县城办事,经常在街上听到这首歌,收音机里也常有播放。但不知为什么,这首歌虽然好听,而且情真意切,他甚至还能随着哼唱几句,却从不愿听。不是不爱听,是不想听。而在这一晚,儿子用买来的这台音响再一播放这首歌,效果就更不一样了,那轰然而起的音乐伴奏声和粗嘎的歌声,一下使他感觉身临其境:
又是九月九
重阳夜
难聚首
思乡的人儿
漂流在外头
这歌声像一股强劲的风,平地而起,扑面而来,他似乎隐隐闻到,这风里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他突然感觉心里被狠狠地拧了一下,又撕扯了一下。这种感觉很陌生。过去还从未有过,接着,心底一阵潮湿,就有泪水流淌出来……
这天夜里,他躺在炕上,看着清寂的窗外。
夜空上挂着一钩尖细的弯月。秋后的玉米仍然茁壮生长着,抽出的穗子像一只只张开的手掌,争相伸向天空,似乎要去抓那钩弯月。九月初九的月亮像一个“C”字。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曾给他讲过,新月和残月的区别是看月牙缺口的朝向,如果缺口向右,恰好是“残”字汉语拼音“can”的字头,它就是残月。
父亲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现在应该……八是多岁了。他想。
睡吧。旁边的甘玉凤翻个身说。
他静静地躺着,似乎睡着了,两眼却仍然望着窗外。
甘玉凤回过头,问,你,怎么了?
我想……回家。
他这样说着,眼泪就已将枕头打湿了:
甘玉凤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呼地坐起来,说,这些年了,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这次结婚三十年纪念日,是刘卫红一手操办的。
刘卫红从他们一回城就兴奋不已。她说这些年一直很孤单,城里人都惟利是图,谁与谁交往都有功利目的,所以平时连个说知心话的朋友都没有,现在好了,他们回来了,以后,大家又能在一起热闹了。刘卫红原想将他们这次结婚纪念日办得规模再大-些,要在“狗不理大酒店”包下贵宾厅,将当年集体户的同学全聚来,大家好好热闹一番,也为他俩人庆贺一下,算是补上三十年前的婚礼。但他没有同意,他对刘卫红说,老同学聚一聚可以,但不要搞得规模太大,规模一大就乱。他说,这些年,他在农村清静惯了。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不想扫刘卫红的兴,如果依他的少思,他实在是什么都不想搞。其实回城这两手,生活并没有什么不顺心,儿子在一个花园小区买了一套商品房,离老人那边很近,周围环境也很好。甘玉凤在一所中学找到一份代课工作,并凭借在乡村中学的多年教学经验,很快接手了初三毕业班。生活就这样安顿下来。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现在的城市竟然这样乱。每次出门买菜,他几乎不敢独自过马路,那些汽车都跑得风驰电掣,而且将喇叭按得哇哇乱响。他记得当年离开这座城市时,街上没有这样多的车,那时马路也窄,交通民瞥坐在岗亭里指挥得井然有序。现在不要说岗亭,连交警也很难见到了。
夜里,他很快就失眠了。窗外是一片绿地,绿地边上是花墙,花墙的外面就是繁华的大街。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如今的城市已没有夜晚,甚至夜晚比白天还要热闹,每当夜色降临,花墙外的大街上就亮起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汽车来来往往轰然驶过,再按上一两声喇叭,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睡在大街上。更难熬的还是白天。白天他不仅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已没有了朋友,当年的同学多年不见,现在时过境迁,即使再见面也大都不敢相认,偶尔遇见一个当年的熟人,也只是匆匆寒喧几句,看得出人家急于想去忙自己的事情。是啊,刘卫红的话没有错,如今城市里的人情已经很淡,说惟利是图也好,说功利目的也罢,应该都不算过分,他梁金龙这样一个从农村回来的老知青,如今站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无论对谁,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有时他这样站在街边,看着匆匆过往的行人,觉得自己就像身处一个陌生的城市。他终于明白,现在惟一可以联系的,只有当年同在一个集体户的老同学了。但人家也都有自己的事,第一次见面还可以,大家亲亲热热地叙一叙旧,以后再约,就都没有时间了。
你不要怪人家,现在部忙。甘玉凤这样安慰他。
甘玉凤说,你还是找点事做吧,有事做,就好打发时间了。可是,他搓着两只满是茧子的手想,又有什么事情好做呢?
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片青纱帐里,微风轻轻拂过,宽大的玉米叶子沙沙地响,蟋蜱在周围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然后,他就又闻到了那股青涩的气息,这气息让他的心里平静下来,渐渐地,他似乎又听到自己耳朵里那像海螺一样静寂的声音……突然,一辆公交车鸣着喇叭驶过,车上又在响着那个单调的女人声音:“本路公交车开住某某站,上车请主动投币,前门上,后门下……”他立刻从梦中惊醒了。
窗外飘进一丝泥土的气息,已是仲春时节。
在农村……应该春耕了。
他想着,就有泪水潸然流出来。
他轻轻推了下身边的甘玉凤,哎了一声。
你……醒醒。
什么事?
睡梦中,甘玉凤含混地问了一句。
咱们……还是回去吧。
回哪?甘玉凤翻过身问。
回……农村。他说。
甘玉凤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息一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说法很可笑,过去在农村时,他说囬去,是指回城里,现在在城里,他又说回去,指的却是回农村,那么……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家呢?况且农村的房子已经卖掉,现在,怎么可以说回去就又回去了呢?
于是,他拍了下甘玉凤说,睡吧……睡吧。
甘玉凤问,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做了一个……梦。
他哽咽了一下,说。
就在这天早展,当他无意中向窗外张望时,突然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这个发现让他激动不已。他的脑子里立刻冒出一个宏伟的计划。他当即找来一把铁揪,开始在窗外的绿地上忙碌起来。下乡插队这些年,总算摔打出一副好身板,干体力活是不成问题的。将近中时分,他已将窗前的一小片地整理出来。也就在这时,物业公司的人也闻讯赶来了。物业公司的人对他将窗前的这片绿地。
这样快就破坏得如此彻底感到惊愕不已,他们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像他这样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怎么会如此能干?他们间。他,是不是还找了帮手。他直起腰,有些得意地擦一把额上的汗说,干这点活,还用啥帮手?
物业公司的人问,你知不知道,这片公共绿地是不允许随意破坏的?
这他确实没有想到。但他立刻又有些不解,他说这块地是在自己窗前,自己将它开出来是想种一些庄稼,比如玉米什么的,难道这不比种草要好吗?有什么不可以呢?
物业公司的人很快就发现,跟这个男人是讲不清道理的,而且,他们从他的说话和举止怎么也看不出他究竟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最后,还是他儿子赶回来,才将事情解决了。儿子对物业公司的人说,他可以赔偿他们绿地的损失,甚至还可以多赔一些,不过请求他们,既然他父亲已将这一小片地开垦出来,是不是就允许他种一些自己想种的东西,这对小区绿化并无大碍。物业公司的人经过馍重考虑,又仔细研究一番。最后一致认为,倘若真在这片地上种一些庄稼,也未尝不可,反而使小区增添些田园情致,说不定又多一景,而且如此一来也可降低绿化管理的成本。就这样,他们同意了。
梁金龙和甘玉凤的生活渐渐又恢复如常。每天早展,甘玉凤去学校上班,梁金龙则荷锄去窗前耪地,或引水浇田,生活似乎与在乡下时毫无二致。
这一年雨水大,庄稼长势奇好。入秋时,窗前又是一片绿油仲秋的夜晚,下了一场细雨,窗外的上水:一片沙沙地响。
梁金龙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
甘玉凤问他,想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两滴眼泪随着窗外的雨声轻轻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