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5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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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二重唱(2)

女作家突然像白嘴鸦一样“呀--”地叫了一声,她从一本纸页泛黄的旧书中翻出了一张照片,她把它摆在茶桌上,用手指轻轻抚弄着。茶桌与我不足两米,我能清晰地看到那张照片。它看上去起码有八寸,黑白的,是一个男人的肖像照。她的手指如果不在照片上抚来抚去就好了,那样我能一眼望穿那男人的相貌。即便是这样,在她的手指错开的瞬间,我还是望见了那男人的形象,他穿着燕尾服,高鼻深目,宽额头,微微蜷曲的头发,长长的下巴,两撇黑胡子像是特意修剪过的,非常对称,如两片风中的柳叶,飘逸极了。他的气质中有一种浪漫不羁的气息。

他是谁?是建造了波入那的那位澳大利亚作家,还是旧时代的一位著名艺术家?

女作家对着这张照片抽泣起来,仿佛见到了离散多年的亲人。她对着照片说了一大串话,可惜我一句也没听懂。她的泪水止息的时候,我吃空了碗中的食物。她把照片放回书中,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上楼了。木质楼梯被她急促的脚步踏出一阵吱嘎吱嘎的叫声。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来到的并不是一座普通的房子,这里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像幽灵一样,那些来过这里的作家们,他们用自己的笔创造出了多姿多彩的人物,我看到的,是不是从泛黄的纸页中走出来的人物?这一联想使我心惊肉跳,我逃出客厅,奔向厨房,将用过的碗和勺放入洗碗机里,飞也似地奔向户外,我太需要阳光的照耀和抚慰了。

波入那不像蓝山一带的其它房屋,它没有栅栏护围着。它有三条路通向外面,所以说谁都可以在任何时候来到这里。

通向外面的路,有一条是由众多的矮脚枫树和高大的桉树簇拥着的路,这条路上的落叶最厚。有一种藤萝寄生在桉树上,为这条路搭起了一条绿叶婆娑的“天棚”。所以即使阳光灿烂的正午,这条小路也是一派阴凉。喜鹊最喜欢在这种藤萝上歌唱,所以我叫它“鹊儿路”。另外两条路,一条是经过一户人家可达南北向公路的小径,另一条则是穿过古松和桉树丛的向南的落满枯枝的路。

我愿意走没有走过的路,便踏上了向南的路。那条路其实没有多长,只不过因为这片树林太高了,树又密,给人一种声势浩大的感觉,所以觉得它仿佛无边无际。松树散发着苍绿色,桉树虽然也绿着,但它的绿已旧了,泛出隐约的黄色。有些桉树脱掉了树皮,那树皮像一条条拆散的绷带一样,半落不落地吊在树上。桉树的树身仿佛长了层新肉,看上去又白又嫩的。这路的起点有一间矮矮的小木屋,类似中国东北农村大院的耳房,那是一个工具间。房前的树下堆着很多烧柴,全都是大块的,我知道大肚子的壁炉每天晚上吞吃的就是它们。因为从小在大兴安岭的森林中劈过柴,有过多年生火炉的经验,我知道这大块的劈柴不易燃烧,散热也慢,就想一试身手,找把斧子劈柴。我钻进零乱的小木屋,找到一把铁斧,斧头是绿色的,而斧把则是红色的。我竖起大块的劈柴,“咔--咔--”地劈起来。几乎每斧下去,都要有小块的劈柴像被风劫落的花瓣一样飞迸出来。虽然有二十多年没劈过柴了,但如今操起斧头一点也不生疏,还那么得心应手、力大无穷,这令我快乐。我想丽丽安把这样的劈柴投到劈炉中时,就不会骂它们是她可恶的前夫了,它们会因为娇小而全身心地接受火光的爱抚,一丝一缕的木屑都会融化在火中。二十分钟后,我的眼前是一堆秀丽的柴火,而我的棉衫,已被汗水濡湿了。就在此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向我走来,他大声问我:“需要帮助吗?”我谢过他,说不需要。他的穿着令我惊讶,蓝山的人到了这样的深秋,都用各色棉质衣裳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而他却穿着短袖汗衫和灰色短裤,露着汗毛浓重的四肢。

“我可以把一份砍柴的工作送给你。”他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看来他已经看到我劈柴的情景了。他大约想不到一个女人会有这样大的力气。我想他是一个农民,只有农民才会对劳动抱之以赞美。不过,从他的口气中,我又感觉到他是波入那的主人。果然,从另外一条小路走来了写作中心的负责人皮特,我就是受皮特的邀请来到波入那的。皮特指着老人向我介绍,说他就是捐出了这房子的人,而他的父亲,就是建造了波入那的澳大利亚作家。我用半生不熟的英语说他的举动非常伟大,老人摊开双手,连连说他不过是个普通的人。

老人去小木屋取了一只铁把耙子,将通向山下的一道水沟中的落叶钩出来,而皮特则进了楼下的一座小房子,忙他的工作去了。那间小房子里挤挤挨挨地放置着复印机、传真机、电脑、书桌、文件等,让我觉得皮特生活在机器中。

能够遇见皮特,我的心安定下来了。不然,我会把那个老人也当成一缕飘出来的鬼魂。

我大概要在波入那住一周。我想把一周的柴火都劈出来。当我又抡起斧头后不久,楼上的一扇窗突然打开了,一声怒吼自上面传来,虽然我听力很差,但这声呵斥我还是听懂了:“波入那不要斧声,而是鸟声!”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里只住着两位男作家,我不知这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发出的抗议。因为窗后没有人站立着,我无从判断。大约这阵阵声干扰那个人的写作了。可我觉得斧声其实比鸟声还要入耳,尤其是乌鸦这一类的鸟叫,比斧声要难听多了。收拾水沟落叶的老人听到这话后停下了手中的活,他冲那扇敞开的窗户皱了皱眉,然后顿了一下手,对我笑着,示意我继续干下去。于是我又抡开了斧子,斧声清脆地飘荡在山林中,就像我故乡的冰河被春风鼓噪而迸裂的声音。

夜晚落了一场雨,晴空便不再是一览无余的了,它有了许多雪白的云。蓝山的云朵是我见过的飞翔速度最快的云,你刚刚看见一片片芦苇似的云斜斜地插在西南角上,可是就在你低头看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艳红的果实时,那些云已脱离了先前的地方,向中天行进,并且变幻为花朵的形态。所以空中的白云很像一群花枝招展的赶集的少女,行色匆匆,喜气洋洋,轻盈飘逸,让你很难追逐到它们的脚步。

蓝山的空气本来就好,有雨作为前奏,就更加的沁人肺腑了。我依然穿过枝叶婆娑的小径,沿着山间公路爬到高冈。当我透过树木的缝隙、遥望山谷背后的蓝山时,狗叫声又一次传来。听得出,还是我初来那天的狗吠,它虽然很卖力地叫,但带着股茫然的沙哑,也许它已走态龙钟了。

我没有理睬它。以我的经验,你不正面威胁它,它们是不会主动冲上来攻击人的。我寻找那天丢弃在这里的蒲公英花。我一朵也没找到,它们像黎时前的晨曦一样消失了。那么,白嘴鸦一定为它们找到了一处可以安抚它们灵魂的地方。这一发现令我欣慰,同时也让我惭愧。林中的鸟儿大约也喜欢雨后的早晨,它们叫得比往日更欢,有一种鸟叫的声音很像谁在飞快地说“放学了”,还有一种鸟“饿、饿、饿”地叫,像陕北人说“我”字时的音调。有的鸟儿边叫边在林中飞,而有的只是停在树上像守着摊位吆喝生意的小贩一样地慢条斯理地叫。我运足气,婉转地叫了一声:“啊伊喂--”,森林立刻寂静下来了,只听得风儿沙沙地响。看来风儿来自广阔的宇宙,没什么能抵挡它的歌唱。但鸟儿很快恢复常态,啁啾声又此起彼伏了。我暗自笑了。我穿了一件橘黄的衣裳,我想鸟儿们若是循声而来,会惊讶竟然有这样一只橘黄色的大鸟站在山冈上!

狗越过公路,离开它该驻守的房屋领地,朝着山冈亦步亦趋地来了。虽然它摆开了进攻的姿势,但又不敢贸然靠近,只是“汪汪”叫着缓缓前行。终于,在距离我大约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它停住了脚步,发出更强的吠叫。它看上去是长得跟猪一样的狗,它的头很大,身体矮小而宽阔,腿粗短而又壮硕。开始时我有些怕它,但一想它不敢立刻冲上来心中也是怕我的,就趁它在注视我的时候,突然间双手俯地,探着头,手脚并用地在冈上原地转了两圈,扮成一条大狗,发出“汪汪汪汪”的叫声,等我兴味盎然地直起身时,那狗已被吓得一路狂奔,溜回它的老窝了。

蓝山是一个天然的大植物园。这里有许多树种与我故乡的树并不一样。对于不认识的树,我总要注视良久。我就是在打量一颗树时发现了那只怪鸟的。

这棵树跟我一样高,褐色的树身,绿色的针叶,类似松柏。它身上的果实令我惊讶,它结着一柄柄橘黄色的圆柱形果实,而不像我熟悉的球形松塔。果实中央是实心的,而四周则是无数细密的绒毛一样的黄色针叶。果实看上去宛若蜡烛,这样,这棵树就仿佛举着一树的蜡烛,乐陶陶地过着圣诞。

我伸出手,选中一颗果实,打算把它摘下来,当成一盏灯笼,吊在我房间的窗前。然而我刚用手指掐了一下吊着果实的枝条,一团白色的鸟粪“啪--”地落在我那只手上。抬头一望,见这棵树的背后有一棵干枯的树,一只鸟端坐在斜伸出来的枯枝上,虎视耽耽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