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5年短篇小说新选
5489300000019

第19章 二重唱(3)

这只鸟跟鸽子一样大,两只翅膀颜色不一,一只白,一只褐中带蓝,长嘴,扁头,雪白的头的中央有一道醒目的褐色,眼睛上还有一圈刘海似的探出来的毛发,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它不叫,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似在沉思。我想起采摘蒲公英时白嘴鸦的举动,便疑心这些蜡烛般的果实是归属于这只鸟的。我掏出纸巾,擦干了手上的鸟粪,欲再次摘下果实时,“啪--”地一声,又一团白色的鸟粪落在我的手上,而我抬头张望那只鸟,它依然端坐在枯枝上,不动声色地望着我。它的镇定自若和它准确无误地对着我手的排泄行为,让我觉得它是我觊觎的这棵树的守护神。我不知道自己若真的摘下那颗果实的话,它会怎样地报复我。我又取出一帖纸巾,擦干了鸟粪,并且收回了手,离开了那棵树,从山冈走下来。当我回头再望它时,它已离开了枯树,它去了哪里,只有天知道。但我相信,只要我折回身来窃取那果实时,它准会从天而降,把那对它来说如炸弹一样的鸟粪,投掷在我的身上。

我来波入那已经三天或者四天了。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我常常忘记度过的时日,因为好时光是经不起计算的。

作家们都在工作室里写作,而我喜欢的是在大自然中漫步,或者是到街里的酒铺闲逛。

澳大利亚的葡萄酒品质极佳,因为这里的气候由暖到闷热的变化很大,使葡萄能够很好地生长,酿出的酒也就醇厚。我热爱葡萄酒也就六七年左右的历史。丈夫还在时,每天晚饭我都要做上几个菜,启开一瓶葡萄酒。他喝不出酒的好坏,但他乐意陪我喝,而且像个少年一样在我微醺时,问我一些天真的问题,让人忍俊不禁。我酒后容易口干,他每次都会准备一杯冰凉的白水,放在床头。当我醉意朦胧躺在床上时,常能听见他在厨房洗碗的声音,流水声和碗盘碰撞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亲切温存。他洗完碗,总是从厨房湿着手出来,奔到我的床前,像抓住一个耍赖的孩子一样,刮着我的鼻子说“啊,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喝醉了,你就是想逃避刷碗!”那时我就会咯咯笑个不休。三年前他离开我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酒杯,喝酒是要有心情和氛围的,而他带走了这一切。记不得那是他离开我后的哪一个黄昏了,总之是黄昏,而且是故乡的黄昏,我独自站在我们共同生活过的故乡的小屋的窗前,望着外面逐渐涌起的淡蓝的雾霭,望着一叠又一叠的青山和那条依然泛着亮光的流水,我忽然觉得这世界仍然有我的爱,仍然有可以打动我心灵的东西。青山绿水还没有抛弃我,而他的灵魂,也许就在这青山绿水间,生活必须继续下去。我取来一瓶久已不碰的酒,启开,当那久违的暗香浸润在我的舌尖,我的全身心都感到了一种放松。但我不再敢贪杯,因为我明白当我喝多了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在我的床头及时放上一杯清凉的水了。

蓝山的酒铺的人并不多。每次进去,我都像蜜蜂进了花园一样,欢欣鼓舞的。那一摞摞卧放着的葡萄酒,看上去是那么的赏心悦目。据说泽米都牌的白葡萄酒和卡贝内的红葡萄酒久负盛名,可我看来看去,也没发现这两种酒。或者是已找到了,因为对英文商标辨识困难,却是“相逢不相识”。最后随便挑了两瓶价格居中的红葡萄酒去收银台。就是在收银台,我遇见了那位戴着戒指的男作家,他手上的戒指仅存两枚了。想起呵斥我劈柴的也许是他,对他也就没有什么好感,只是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而他回了我一声“哈罗”。每晚七时,凯瑟琳准时驾车送来晚餐。她驾驶的那辆墨绿色的轿车,在我眼中就是一盘巨大的蔬菜沙拉。她什么菜都能做得,今天是意大利馅饼配俄式红菜汤,明天又是泰式咖喱鸡和熏鱼。她在穿着上也是变幻无穷,虽然黑白色占着主调,但偶尔也俏皮一下,比如在黑色的披风上束一条红色的薄羊绒围巾,使围巾在夜晚看上去就像一条火光。

凯瑟琳今天捧出的是一盆炒得香嫩滑软的肉馅,肉馅中放足了葱姜,又佐以芝麻、松子和花生仁。她洗了许多卷心菜,用它裹肉馅吃,与我故乡菜包饭的吃法相差无二。除了这儿,她还做了水果沙拉和甜点。她在做甜点上格外用心,一圈金黄的甜饼下面,是一汪金色的配以姜末的菠萝泥。真仿佛是掀开了一个陈年老酒的盖子,看到了湖水一样澄碧的琼浆。

凯瑟琳待大家开始吃喝之后,就驾车离开了波入那。

戴戒指的男作家取了一些食物放入盘子中,端着它回楼上的房间了。我想他可能喜欢独自饮酒,他去酒铺也一定买了酒。

那位年长的男作家和曾对着一张旧照片流泪的女人,他们飞快地吃完了饭,也离开了餐桌。食物对他们来说好像是可有可无的。而我热爱食物,也爱酒。丽丽安与我一样,她很能吃,而且酒量大得惊人。她常常是饮尽一瓶葡萄酒后,还要再喝两瓶啤酒。所以当餐桌只剩下我们时,便有一种引为同类的亲切感,彼此相视而笑。

壁炉的火燃烧得很温存,火焰如霞光一样闪耀。丽丽安不时的赞美一声这火“真可爱”。她的脸红了,脖子红了,耳朵也像被阳光照射着的秋日枫叶一样地红艳。我们只是偶尔抬头目光对视的时候微笑一下,并没有什么交谈。这里的人都知道我英语瞥脚,在蓝山,我不仅是大自然的局外人,也是波入那的局外人。

夜越来越深,楼上传来水流的哗哗声,一定是谁在洗澡,准备休息了。丽丽安突然起身离座,我以为她去洗手间了。然而不久我听到的却是大门响动的声音,看来她到户外去了。难道她去抱柴?壁炉前还有几块备用的柴火,也许她没看见吧。

一刻钟后,打着手电筒的丽丽安回来了。她竟然采回一盘子的杜鹃花!

那瓷盘平素是用来装沙拉的,圆形,白色,盘身有一寸高,直径有三四寸,勒口是湖绿色的。如今盘底浸着一汪水,而丽丽安随意摘取的花朵簇拥在上面,实在是美极了!她把这盘花放在餐桌中央,冲着我笑起来。我情不自禁地起身拥抱了丽丽安!

屋外的那株杜鹃,平素看上去并没有这么可爱,可在这个夜晚,它们来到餐桌时,看上去比星星还要明亮。

我和丽丽安守着这盘杜鹃吃完了饭。我们把用过的餐具放到洗碗机里。虽然夜已深了,可我舍不得离开杜鹃和炉火,于是就呆呆坐在壁炉前,痴痴地望着炉火。

丽丽安显然也不忍舍弃这炉火,她又兴味盎然地提着一瓶啤酒来了。她拉了一把椅子坐过来,这样,我们就一左一右地守护着壁炉了。丽丽安没有用啤酒杯,而是把瓶口直接对着嘴,咕咕地畅饮着,那种声音听上去很像布谷鸟的叫声。大约想到炉中的火已是光明了,丽丽安起身把客厅的灯熄灭,这样,室内的亮色虽然减弱了,但却更加温馨宜人。

丽丽安重新坐回椅子后,突然开口对我说:“我的两次婚姻都不幸福。”这句话我一下子就听懂了。她说,她父母的结合不是为了爱,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对她说:“我嫁给你父亲,生下你这个讨厌鬼,就是为了还清那些帐单!”这使她的童年一直不快乐。成年以后,她的第一次婚姻失败了,留给她的是一个男孩;之后,她再嫁,这个人是个科学家,他每年有半年时间在南极工作,他们又有了一个男孩。也许是阒然无声的南极给他更多的是风雪之声,而不是人语,每次丈夫从南极归来,都不愿意跟她说话,更讨厌孩子坐在他的膝头。如今,他的精神已不正常。说着说着,丽丽安抽泣起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听任她哭。哭声和炉火燃烧的声音交融在一起,使我的眼角湿润了。

丽丽安喝干了那瓶啤酒,停止抽泣,问我:“你丈夫对你怎么样?”

我说:“我们很相爱,可他三年前因车祸而离开了我。”

丽丽安的哭声又一次起来了,她叫道:“相爱的人要分离,不相爱的人却要在一起,这混帐的世界!”

她飞快地说了一串又一串的话,我什么也听不懂了,所以她等于是对着炉火倾诉。而我则用中文,轻轻呼唤我爱人的名字。如果我的呼唤是一块劈柴就好了,它会在火光中消融,化成一缕青烟,直上九霄,抵达我爱人现在居住的地方。

黎明是属于鸟儿的。曙光弥漫的时候,它们就歌唱了。昨夜下了一场霜,在阳光照拂不到的林间小径上,白色的霜还隐约可见。

一只令人眩目的鸟儿从眼前飞过,它除了翅膀的蓝色的,其它部位都是红色的,像个新嫁娘似的,朝着密林深处飞去。我猜有许多鸟儿追逐它。果然,两只黑色的大鸟跟着飞去了。接着,是三只白嘴鸦掠过。它们当中的哪一只会俘虏红鸟呢?

我依然爬到山冈,注视着山谷背后的蓝山。那条像猪一样的狗又循声跑出来吠叫了,不过当它发现是我后,立刻掉头而去了。

丽丽安走了。她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总之她没有出现在那晚的餐桌旁。也许她已完成了作品,也许她家中有了什么急事,她不得不离开。想起她,我的心中会有痛的感觉。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我站在屋前的树林望着星空。南半球的星空比我故乡的星空看上去要高远,星星虽然也是明亮的,但看上去很小很小。夜空是不是也会觉得凄清寒冷,才会生起一团一团的火来?那点点火光,正是我们所看到的星星!

我觉得寒冷,回到屋子,偎到客厅的壁炉前。这里只有一人。我启开一瓶洒,关掉客厅的灯,守着炉火,慢慢品着葡萄酒的芬芳。不久,起风了,听得见窗外的古树发出刷刷的声响,而窗棂也像是被谁的手指给轻轻扣击着,发出阵阵响声。敲窗的夜风该不是想进屋来避避风寒吧?在这个无人相伴的夜晚,我愿意有一缕来自远方的风陪伴着我。

我想我是喝醉了。壁炉中的火要熄灭了,而我想起身回楼上的房间,却迈不开步伐。我就歪在沙发上睡了。等我睡意朦胧、口渴难耐的时候,忽然听见门轻轻响了一声,好像谁进来了。恍惚之中,觉得那个人把一样东西轻轻放在壁炉的茶桌上,然后抽身离去了。他那高而瘦的背影使我留下了泪水,在我心中,只有我的爱人才会有那样的背影啊!我想去追逐这个背影,可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火光和月光就像两道绳索,牢牢地捆住了我。

黎明的鸟鸣把我唤醒了。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炉膛的火早已熄灭了,屋子洋溢着一股温暖的草木灰气息。我觉得口干舌躁,正想起身去厨房倒一杯凉水,蓦然发现昨夜还是空空荡荡的壁炉前的茶桌上,竟然跳出来一杯晶莹剔透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