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5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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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下一个是你(1)

映川

我洗了头发,到阳台上吹风。隔壁的高英也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拍打毡子。棍起棍落,灰蒙蒙的尘土东奔西窜。我刚思忖着要不要避回屋里,高英招呼说,美禾,等会儿过来吧。

高英家每逢周末都要开牌局,我是常客。我想下午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等我敲开高英家的门,高英、刘知春、保姆小六三个人已经坐在牌桌边嗑瓜子候我了。高英对面的位置是空着的,这已经成了规矩,高英基本上不和自己的老公刘知春打对家。因为过去他俩打对家总是互相埋怨、嘲讽,还会吵起来,摔牌揭老底曝家丑什么的。高英反省说,自家人太熟悉容易内耗,为打牌这种小事情伤感情不值得。从此,高英和刘知春在牌桌上自觉和客人结对子。作为对手他们果然相安无事。

头两局我和高英轻而易举赢了。刘知春埋怨手气不好。高英一脸春风,说我从来都不靠牌,靠的是技术。保姆小六打牌不喜欢说话,皱着小眉头,严肃认真地看大家出牌,包括每个人的面部表情。小六在高英家做了五年多,一直照看刘知春中了风的老父亲,算得上高英家的一口人了。小六打牌是高英手把手教出来的。小姑娘悟性高,记牌能力超常。有一次我该出对子的时候没出,过后把这对子拆散了出,她竟然能指出来,让我很没有面子。高英不只一次当着我们外人的面夸小六说,猴精,如果多念几年书更了不得了。

紧接着的两局,刘知春带领小六追平我们。双方在决胜局一度限入僵持,关键时刻,刘知春鬼使神差出错一张牌,断送了小六的上手机会,让小六手上一副准备做大的推土机变成零碎件。我和高英刚准备取笑刘知春,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小六扔下手中的牌,呼地站起来伸手甩了刘知春一巴掌。小六的表情是愤怒和轻蔑的,鼻尖上沁出细小油亮的汗珠,鼻翼像蝴蝶的翅膀扑扑地颤抖。小六的手是一双曾经砍过柴,耙过地的手,她的手快速在空气中挥动时,气流被带动嗡嗡作响。这记耳光打得宽厚扎实,一只粉红色的手掌印顷刻间浮出刘知春的腮帮,像一片红叶飘在水面上。

我顾不上看刘知春的脸及其表情,我的注意力在高英身上。我看着高英,高英看着刘知春,高英的眼睛交替着朝两个方向看,朝右看小六,朝左看刘知春,看着看着,脸上渐渐浮出一丝笑,只不过笑被往两边撇的嘴角拉弯了,意味也跟着深长了。这是一种洞察某种关系的笑,笑是暧昧的,所指向的内容也是暧昧的。

高英的笑点醒我,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介入一个秘密,心一阵发慌,赶忙扔下手中的牌说,我家里还有点事,下次再来玩。

没有一个人挽留我,仓促间我甚至忘了换下他们家的拖鞋,打开门就走了。

上面这个事件是林美禾向我描述的。

我和林美禾每隔一些日子都会聚聚,地点一般由林美禾定,她对约会的环境比较讲究。这段时间她发现了一个新地方,离城十公里一个老林场建了几栋专供旅游休闲的木楼,美其名曰“森林氧吧”。“森林氧吧”的装修不是很高档,但有山有树,我们躺在床上,不用往窗外看,阳光也会把树的影子打到墙上,风过来,枝摇叶晃,墙变成一面舞台的背景。

树林里间或抛出一声鸟叫,很奇怪的,鸟叫声会让人联想到鸟儿停立的那枝树木,在它爪下颤动翩如惊鸿。我的身体为着这不着边际的颤动而激动,体温迅速攀升,我的手钻入林美禾的身体。林美禾舒展玉臂,文诌诌地说,富氧使人心旷神怡。我恶狠狠地补了一句,更使人英姿勃发。该进入主题时,林美禾的情绪没有和我同步,她突然讲起刘知春被打的事情。

我和林美禾有很多新闻可以交流,因为我们同在艺术学院工作,彼此间谈到的人基本都认识。

听完林美禾的描述,我沉默几秒钟,然后狂笑,脚板在床上乱跺一气,笑得眼角都湿润了。我气喘吁吁,连呼精彩,很久没听过这么精彩的故事了。

林美禾觉得我笑过头了,拉拉我的手说,至于吗?

我搂住林美禾亲了一口说,宝贝,给我说说你的看法,小六为什么敢打刘知春?

林美禾哼了一声,小看我,这明摆着小六和刘知春有一腿。小六虽是农村女孩,可人长得不错,又很聪明,刘知春当初为了得她想是什么下作手段都用了,才被小六小瞧了。你们男人为了把女人搞到手,什么贱话不敢说,什么下作的事做不出来?

听林美禾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不理会她的讽刺,忍不住哧哧地笑。我说,我看刘知春不是第一次挨打,那保姆私底下肯定打顺手了。

林美禾侧过身,手在我的脸上不轻不重拍打两下说,当初你为了得到我,还不是---

我不让林美禾把话说完,刘知春事件比窗外的鸟儿更能激发我的欲望。林美禾仍然不配合,她被自己刚才说的话勾动了心事,继续唠叨---以前你早晚都会有电话给我,在家不方便打还跑到马路上打,现在三天两头没一个电话。这段时间好像都是我约你,你是不是很忙?想当初你像发了狂一样……

尽管我试图用一连串不吐气的亲嘴把林美禾的小嘴堵上,她还是越说越来劲,越说越伤心,最后干脆一使劲把我掀翻到床下说,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我扒着床沿说,这样吧,我给你赔不是,要打耳光还是要我下跪,你说了算,反正我又不当领导。

林美禾说,奇怪,这和当不当领导有什么关系?

我说,关系太大了,做了领导就不能说下跪就下跪了。你看有很多官太太根本不拿自己老公当一回事的,大庭广众之下也不给老公面子,那是因为男人在家里太熊了,在外面再怎么挺括也没用。做领导真难,领导也是人呀!

林美禾扑哧一笑,冰雪融动。一堵坚不可摧的长城土崩瓦解,风吹草低现牛羊。

我家楼下的车房最近终于派上真正的用场,原先堆放的旧床架、旧衣橱等全都扔的扔,送人的送人,新入主的是一辆墨绿色的本田。墨绿色,我最爱的颜色。

有房有车只是一个底线,艺术学院很多老师早就冲破这个底线,我充其量只算一个新晋者。艺术学院有点本事的都在外面另起炉灶。弹钢琴的教钢琴卖钢琴,跳舞的教跳舞做演出中介,画画的卖画开品位咖啡屋……我虽然在省内雕塑界有些知名度,但没有钱等着我去拿。哪里有项目齐刷刷上百双眼睛盯着,拉关系,走后门,经常一个项目拿下来我都忘了自己是靠手艺吃饭的。

我要养孩子,住别墅,环游世界,我,我可能还要看顾几个情人……我稍空闲的时候总被这些念头骚扰得坐立不安。

骚扰我的东西同样骚扰着一大帮艺术学院的年轻老师,例如李钢、罗庆军、尤晖……

我们几位专业不同,李钢是画国画的,罗庆军搞声乐,尤晖是教文化课的。我们苦闷的时候就聚在一起打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打牌这门技艺进入艺术学院家家户户,填补了很多人无所事事的时间。于是,还有人感叹,如果这世上没有扑克这门技艺,我们怎么活到老?

罗庆军说,当初我要学钢琴就好了,坐在家里钞票会长了脚来敲门。何丽珠那种水平也敢收每个学生200元一个课时,还有没有天理?

李钢说,我们系又让黄凌云出国,凭什么?他已经出去两回了。

尤晖说,学工部的副处长拿出来竞聘,系领导动员我参加竞聘,你们看怎么样?

尤晖的话头还有点档次,我们三人一边把牌甩到桌上一边说,千万不要去陪绑了,早就内定是王珏了,上面是为了显示民主找你去做陪衬的,多大年纪了你还那么天真?

我们三个几乎把尤晖说哭了。

尤晖叹息,我当初就不该进艺术学院,教文化课像后娘养的,谁也不把你当一回事。

牌桌上气氛竟然有点凝重,连战局都徘徊不前。

我们吃花生,喝啤酒,往桌上有气没力地甩牌。我突然想起刘知春的耳光事件,我相信眼下把这事说出来一定振奋人心。

我说,不知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刘知春被他保姆扇了一巴掌,在打牌的时候。

李钢为了在最快的时间里对我的话发表意见,拼命把满嘴的酒往下咽,以至于被呛出了眼泪。

罗庆军吃惊地睁圆眼睛说,打牌的时候被扇,没搞错吧?难道刘知春打牌的时候还敢不规矩?

尤晖趁罗庆军说话分神,眼睛一扫,迅速把罗庆军的牌尽收眼底。

尤晖的态度让我不满意。

我慢悠悠地说,因为刘知春出错了一张牌。

别看尤晖先前不在意,最早爆出笑声的是他,这只老鸟。他的嘴里唠叨着,我操,看不出刘知春还有这一手。

李钢也扑哧笑了出来,把嘴里剩余的酒喷洒到我们的脸上说,高英也在场吧?

我点点头。

李钢笑得更大声说,真他妈的绝,刘知春五十好几的人了,想不到还有这份闲情,凭高英的性子一定会和他离婚。

尤晖说,高英每天光顾着给别人做思想工作,自己老公却给别人做掉了。

罗庆军明白不过来,看我们三人的脸说,你们到底说什么?

通过这点我可以判断出罗庆军是我们这四个人当中最纯洁的一个。我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就这事讨论起来,罗庆军总算在我们的讨论中获取了信息,领会了精神,一颤一颠地笑,几张牌抖落到地,嘴里说,野蛮女友,野蛮女友。

我给自己制作了一个画册,里面收了我所有的代表作,包括那些属商业行为的作品。我打算把画册当名片,推广业务。画册在民族出版社印制,是我老婆丘丽娜的同学覃安基一手承办的。

我到覃安基的办公室看样书,册子里居然有两幅作品的注解弄反了。我冲覃安基发牢骚,你也不帮我把把关,印这东西哪里不能印,跑你这印还不因为有熟人吗?

覃安基瞟了一眼说,又没有丢失什么内容,有点脑的人看了都会知道是弄反了。

覃安基继续玩他的电脑游戏,和我说话的态度跟过去不一样,我给他拉过不少业务,他哪次见了我不是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现在分明怪我小题大做,隐约还有一点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我心头火起,把画册出错的两页扯下来说,我要求重印。

覃安基推开鼠标,把身子转向我说,老崔,这批画册印数这么少,我根本是白打工,你真想让我赔钱?你家里出事犯不着拿我出气呀。

最后一句话覃安基降低了音调,是嘟哝出来的,我的耳朵一贯好使。我说,覃安基,你大声点,你说什么,我家出什么事了?

我是站着的,覃安基是坐着的,他伸过手在我的臀部上轻佻地拍了拍说,有时间我会帮你劝劝小娜的,做男人也不容易啊。

覃安基越说越离谱,联系他对我的态度,我隐隐感觉一丝不祥。我说,兄弟,你到底都听说什么了?

覃安基的眼睛扑闪扑闪,分明有抑制不住的邪笑漫出嘴角。崔记,不是我说你,你也真是的,怎么把一个小保姆宠成那样?当众敢给你耳光。

那个从我嘴里出去的故事,不知道在外面绕了多少圈,经过多少人的嘴,现在故事变成:崔记打牌的时候因为出错牌,被保姆打了一巴掌。

如果我们家没有保姆还有反驳的机会,偏偏我家也有一个保姆叫阿桃。

我承诺了覃安基三条软中华,他才把传话给他的人透露给我。这小子我认识,但不熟,分到我们系里就一两年,叫余电波。我和这小子的关系仅限于见面点个头,有时头都未必会点。他怎么就无缘无故把一盆屎扣到我的头上呢?

如今,覃安基这样的人都开始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以后怎么混?我的胸口发出愤怒的叫喊,找到余电波,扇他两巴掌,再告诉他挨打的原因。想当年我崔记也是个厉害角色。从覃安基那里离开,我直奔余电波的宿舍。余电波不在宿舍,听说他有课。我干脆到他的教室去等,等他下课夹着讲义从教室里出来,我上前去搂住他的肩膀。我没有像原先计划的那样上去先给他一记耳光,而是说,兄弟,走,到外面去喝两杯。从这里我发现多年的教育已经把我修炼成一个有教养的人,我不可能做出野蛮的事情来。

我们到校外一个小饭馆要了两个小菜,我特地点了物美价廉的二锅头。余电波说他不能喝酒,他说话算话,说不能喝就坚决不喝,我怎么劝也不能让一滴酒沾上他的嘴唇。他那副坚持原则的模样一点不像一个栽赃陷害的人。我自个喝了二三两,脸皮子喝红了,舌头喝麻了,胆子喝壮了,我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埋头吃菜的余电波震得抬起头来。我说,余电波,你为什么告诉覃安基说我被我们家保姆打了你怎么能往我头上栽这么个罪名我可以告你诽谤……

余电波拿起一张纸巾擦擦嘴,擦干净了把纸搓成团扔到墙角。我的眼睛追着这团纸的去向耐心等待余电波的回答。

余电波不以为然地说,你请我吃饭就为这事呀,这事不只我一个人说,现在学校里几乎每个人都在说。那天我碰到覃安基,他提到你,我顺嘴就把前两天耳朵里听到的话告诉他了,如果你不乐意我现在向你道歉,我保证再也不说了。

我急得跳上桌子,你说什么---全校的人都在说?

余电波说,你想想看,我是从吴高潮的口里听到这个笑话的,他说的时候我们系里还有七八个老师在场,你不信找其他人问一问。

吴高潮是艺术学院的院长,我不敢去找他。

一根线总有两个头,我还是从另一头找起吧。

林美禾是其中一个线头,她把故事告诉我,我又告诉罗庆军、尤晖、李钢。这有点像根目录和子目录的关系。问题可能出在这三个人当中,也许他们在传话的过程中交待人物不清晰,把叙事者的名字变成了被叙事者的名字。

我把他们三人找来对质。

罗庆军说,这事我听了就听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

李钢说,我是向别人说过,是当笑话说的,主要是说事,根本没有提人名。本来想告诉别人版权是你的,可虚荣心一上来我还是把版权剽窃了。

这两个人说的话比较符合他们的性格。最可疑的是尤晖,他说,这段时间我一跟姑娘们打牌,我经常说,我的牌即使打得不好,你们也不要打我的耳光,一打问题就复杂了,我们的关系就说不清楚了。

从尤晖说的话可以看出这家伙很会偷换主角,但我拿不出任何证据是他这里出了问题。

最后,我只能请求我的这三个朋友,你们可以到外面去说,说得越多越好,但要记住,被打人的名字叫刘知春,你们一定要替我正名。

三个朋友齐声保证,包在我们身上,我们一定力挽狂澜,把事情拧过来。

外边的事还没理清,家里又出事了。

丘丽娜提出跟我离婚。她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一个和她生活了十年的男人。她说得最多的是,你比狗还贱哪,贱到让保姆往脸上招呼巴掌,你把你的脸丢尽了不算,还把我的脸丢尽了。我的事业都让你给毁了。

丘丽娜是电视台的记者,主要跑新闻,在屏幕上出头露脸的机会并不多,但她一直把自己看成公众人物,还说她要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她的名声。

我说,丽娜同志,别人造我的谣你也相信吗?我能和阿桃有事吗?阿桃按辈分还得叫我一声叔公,我再不要脸也不可能干这种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