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十
秋凉了,因此太阳就特别的金贵。阳光漂浮在远处的芦苇丛上,就像一片薄纱。还有水,秋水,极静极静,十分的清澈。水中融了天的蓝,云的白。芦花儿开得蓬蓬勃勃,有落下的,就在水里,浮成一片一片。
这会儿,老金头正在水边看着,看着水里的天,水里的云,水里的芦花儿,被太阳照着的身子,极其的舒坦,满脸的皱纹,都陶醉地舒展着。他已经看了好久了,目光空空的,出着神。
这儿叫片泡。好大的一片水!也有好多的鱼,鲤鱼、草鱼、鲢鱼,都有。插上縼(一种捕鱼工具),只一夜,第二天起了,哪个“堵”里都能倒出三五十斤鱼来。这便引来了打鱼的人,水边也就搭起了一间间鱼窝棚,并且盘了锅灶火炕;有的简易些,几根木头支在一起,再苫上些稻草,就成了。
就在这时,在老金头的眼界里,远远的,突然闪出了一个人影,穿一件红上衣,就像一簇火,燃着,跃动着,极轻盈。再近一点儿时,就看出是一个女人了。在这女人的背后,天空愈发地蓝了,衬着她,更加的鲜艳。
女人无声地移动,老金头盯住了她,久久的,眼便花了……
桂芬没有看见老金头,她只是看见了这间渔窝棚,便轻盈地来了。她是搭一辆顺路的马车从老家过来的,下车后又步行了四五里路,口早渴了。窝棚大敞着门,朝里面看了看,见里面暗暗的,任啥都模糊着。
桂芬一时有点儿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正迟疑间,已经惊动了一条大狗,黑豹一样从山墙的后面扑出来,严厉地叫着,吓得她扭头就跑。幸好狗并没有追。待她手按胸口,回头一看,才发现狗被一根铁链链着,不过仍然在叫,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这当儿,老金头刚好走过来,急忙喝住了狗。看女人时,见她梳着齐耳短发,面相嫩嫩的,额上已冒了汗,一手按在胸口上,腰身也十分苗条……人却不认得。
桂芬见来了人,马上说:“这狗……好凶啊。”
老金头笑了一下,问桂芬:“你是……”
桂芬也笑了一下,说:“我来找曹二,给他送几件衣裳……”
老金头一听,说:“哦,那……你是曹二媳妇吧?快,屋里坐,屋里坐……”
桂芬红着脸,又看了狗一眼,见它正蹲在那儿看她,不过已是一副驯顺的样子,这才进了屋。也许在外面呆久了,觉得屋里还是暗。靠墙有一铺炕,无席,铺着一层塑料布,炕里排着四个行李卷,桂芬一眼就认出来,曹二的行李排在第三位。炕头儿连着灶台。灶台上方的墙上,用两根木橛架起一块木板,放着几件盆碗之类。
“坐吧坐吧……坐下歇歇脚儿。”老金头说。
桂芬坐了。
老金头又端过来一碗水,说:“走了这么远的道儿,渴了吧?快喝点儿水……”
桂芬接过水碗,待感激地看老金头时,见他也正看自己。老金头心一跳,赶紧顺下眼去,搭讪道:“喝吧,快喝吧。水味儿可不咋好。也没个井,只挖个坑儿,渗的。得喝得惯才行……”
桂芬喝了水,问道:“咋不见曹二?曹二呢?”
老金头说:“他帮李三插縼去了。他们几个都去了,只留下我看窝棚整饭……”
桂芬说:“都是您给他们做饭吗?”
老金头笑了笑,似乎很不好意思,说:“是倒是,就是整不好,跟他们几个比起来,还强点儿。”
桂芬想了想说:“那今天,您老就歇歇,让我来。”
老金头笑了说:“好,好……多久没吃女人做的饭了……你来就你来。”
不久桂芬便开始坐饭。老金头则装了一袋旱烟,坐在炕沿上紧一口慢一口地吸。桂芬极其麻利,衣袖早挽了起来,无论手,无论展露着的手臂,都白白的,软软的,搅动着水声,锅盆也不时地发出轻响。老金头的眼睛,随着桂芬的身影转。早先年,在他年轻那会儿,每当老伴坐饭,有空闲,他也常常这样看的。
桂芬感觉到了老金头的目光,有些不自在,便没话找话说:“大爷,听曹二说,你家大娘……”
“唉,死了。”老金头叹了一口气说。
“家里还有啥人呀?”
“有个儿子。”
“没有闺女?”
“有一个,小时候扔了……她要是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
老金头抽着烟。不知不觉间,窝棚里已充满了香味。锅里炖着鱼呢!这时候,灶火在闪动,映着桂芬俊美的脸。
一会儿,从外面传来了说话声,嗓门都高高的,粗粗的,有笑声便驴叫一样,及其的响亮。同时还伴有脚步声,拖拖沓沓,显出疲惫。
听见声音,老金头跳下了炕,一边说:“嗨,家伙们回来了。”
桂芬则立刻静住了,定了身影一般,一动不动。
脚步声愈近了。外边谁喊:“老金头儿,饭鼓捣好了吗?有酒唻!”
老金头已迎出去,咧着嘴,呵呵笑着说:“好了,早好了!”
“嗬,老家伙倒麻利……”
有人在抽鼻子,边说:“好香,好香!妈的,好香!”
门就黑了。一个脑袋探了进来。不料旋即又缩回去了,叫道:“哎,谁呀?屋里那是谁呀?”
老金头急忙道:“哦呀,那是曹二媳妇……曹二,你媳妇来了……”
一静。待门又黑时,便有一声憨憨的笑,传进了桂芬的耳朵。桂芬转过脸。曹二正在搓手。
曹二说:“你来了?”
桂芬嗯了一声,心麻着,看一眼那人宽宽的肩,宽宽的额,鼻子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汗味。
谁也不再说话。
外边早又喊了:“行了曹二!我们可都饿了!”
门框一阵摩擦,几个人都进来了。一片文文明明的笑,在屋里响起。
接着便脱鞋上炕,屋里立刻弥漫起臭脚丫子味儿,有人乒地一声启开了酒瓶子盖,酒味又随即散开。大家似有些忸怩,待坐好了,发现还少老金头。
有个叫张老七的,喊:“喂,老金头儿,咋的……快来快来!”
老金头站在门外,不应声,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许是羡慕?许是嫉妒?说不出来。只是有点儿伤心。
李三对桂芬说:“嫂子面子大……嫂子一请他保准来。”
桂芬出去了,笑着对老金头说:“大爷,快来喝酒吧。”
“哎,就来,我就来。”老金头一边说,这才进来了。
杯响,嘴也响,吱吱溜溜,吧唧吧唧,几杯酒下肚,大家就再也拢不住了。
李三说:“二哥别老往嫂子身上瞅,今下晚儿这屋子就归你了。各位没啥意见吧?”
张老七说:“哪能呢?弟媳妇大老远来的……”
李三又说:“到时候,二哥可别忘了把票子拿出来,好让嫂子高兴高兴。”
张老七接着说:“可别像咱金大爷,回回还要留点儿后手。人家留着有用,你留可就没道理了。是吧,金大爷?”
老金头脸红了。大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只有桂芬没笑,她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很纳闷儿。
酒足饭饱。大家大着嗝儿,看看日影也没了,便纷纷下了炕,全都意味深长地跟曹二打招呼。
“二兄弟,我们走了。”这是张老七。
“二哥,悠着点儿……”这是李三。
曹二不说话,只嘿嘿地笑着。
老金头平时不好喝酒,今日喝了一点,脑袋便有些木,磨蹭着,用脚在地下找鞋。
张老七说:“我说老金头儿,你快点好不好?”
老金头穿了鞋,站起来,对曹二和桂芬说:“我们走了,你们就歇下吧……”
张老七打断他道:“走吧您哪!人家的事儿人家知道……”
桂芬说道:“大爷您慢走。”
“哎哎……”老金头应道。
几个人影,便从黑乎乎的屋,微亮的门,鱼贯出来。
天色尚未黑透,看天边有一线颤颤的清白。水更静了。苇丛也静着,在水边投下倒影,像一处处岛。蚊子嗡嗡叫着,缠成一个蛋,往人的脸上粘,赶都赶不及,叮上,眨眼就起了包。在苇丛深处,不时传来一声野鸭或水老鸹的鸣叫,幽幽的,凉凉的,透着孤独。
几个人走出屋,被秋风一打,都浑身一颤。
李三说:“咱们几个上哪儿呀?”
张老七说:“还能上哪儿?上草窝棚……囫囵一宿得了。”
李三说:“那可够挤的了。”
老金头说:“挤就挤点儿吧……”
李三说:“曹二这一宿,妥了……可炕上那些跳蚤,也够那小娘们儿受的,嘿……”
张老七说:“你就别眼馋了!给你老婆捎个信儿,让她也来一趟不就齐了。”
三个人说着话,摇摇晃晃的,来到了他们说的草窝棚。草窝棚紧挨水边,平常不住人,只在早晨起鱼的时候,临时呆一呆。
窝棚里很暖和,也干爽,地上铺了一层干草。三个人衣裳也不脱,倒在了干草上。悉悉率率地一阵响动,之后,窝棚里静下来。
过一会儿,只听张老七叫道:“老金头儿……你睡着了吗?”
老金头没吱声。
李三说:“他今天可没少喝……早睡死了。”
老金头并没睡,他正在想他的老伴儿。他在想老伴儿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还真跟桂芬有点儿像……但是他一声不吱。
张老七又说:“哎,三儿,你说曹二这工夫干啥呢?”
李三说:“操,还能干啥,捅呗……”
老金头仍不吱声。这会儿,他想起了老伴儿临死时候的样子。老伴儿望着他,眼巴巴地望着,好久,说:“我要走了……往后,就剩你自个儿了……苦啊!”想到伤心处,不由流了泪,凉凉的,沿鬓角滑下来。
这时李三说:“哎,我说,你那能当着曹二媳妇说老头儿留钱的事儿呢?让人多下不来台呀……”
张老七说:“是,说完我就后悔了……不过这也没啥,谁都知道老头儿攒钱要说个后老伴儿。说起来,他那儿子才不是个揍儿,大老远的,天天都来,抠老头的钱……”
李三说:“这样的儿子,不如没有……”
老金头继续流着泪,也不擦,就让它流。
“哎,”张老七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之后说:“你说,曹二今晚儿还能出来吗?”
李三说:“不能!今晚儿不得累他个好歹的!”
张老七说:“小子的縼可是插得好,上鱼呢!”
李三说:“你是说……”
张老七说:“没事儿吧?咱们先给他起一过儿……”
想不到老金头冷丁坐了起来,倔倔地说道:“你们敢!好两个王八犊子,你们他妈的还想这个呀!”
二人登时就哑了。半晌,才听张老起说:“我们……我们这是……说着玩儿呢!”
李三也道:“敢情你没睡着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