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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秋水故事(2)

老金头坐着不动,他本想数落他们几句,可是想了半天,只说:“妈的人心隔肚皮……睡觉!”说完,一头躺下了。

李三忙说:“您老……不会对别人说吧?”

老金头不再说话。

三点钟,天还黑黑的。老金头先醒了,跟着,张老七和李三也醒了。不久,三个人便浑身一抖一抖的,来到了水边。让他们意外的是,曹二竟也来了,正在弄船。本来,大家应该跟他开几句玩笑,却都没开,只打了声招呼,就都弄起船来。几个人都穿着水衩,都显得极笨拙,走路时,还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一会儿,大家上了船。就有桨声响起来。静静的水面上,一圈一圈地起了细浪。波浪荡进苇丛,芦苇便微微摇晃着,有些欲落未落的芦花儿,就悠悠地落了。

到苇丛深处,船散开了,奔向了各自的縼。

天渐渐白了。

起縼的船陆续打浆回岸,看上去,每条船都稳稳的,显出沉重来。

老金头的船照例走在最后。这时候,岸边已来了十几个贩鱼的人,他们骑着自行车,有的骑着摩托,正在岸上守候。桂芬也来了,站在人群里。看见桂芬,老金头心里立刻莫名其妙地抽动了一下。

没等缓过神儿来,紧接着,他又看见了站在人群里的儿子。

一看见儿子,老金头当即心一凉--就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恨恨地想道,他妈的,他倒是准时准点!这狗东西,来回二十多里的道儿,他倒是准时准点啊!

这时候,张老七等已把船靠了岸,待跳上岸之后,立刻爆发了一阵吵嚷。吵嚷之后,又都回到了船上。

老金头紧打几桨,将船靠在曹二船边,问是何故。

曹二说:“这帮家伙,要往下压价……”

“压价?压多少?”

“两毛!”

老金头又朝张老七和李三看了看,见他们都点着了烟卷,吸着,倒显得稳当。

老金头说:“两毛就两毛吧!几块钱的事儿……”

李三说:“那不行!这帮不要脸的贩子,赚了那么多,还他妈贪!咱们可是起五更爬半夜的……”

双方僵持着。一会儿,一根烟吸完了。张老七把烟头很响亮地吐进了水里,站起来,却不上岸,笑着,就在船上说:“各位大哥,要是这样,就得麻烦大家白跑一趟了。我们呢,都有鱼囤子,放进去,鱼也不会死,养几天,还会长呢!”

说完就坐下了,弄那桨,要走的样子。大家也都学他,弄着桨。

岸上的贩子们,交头接耳了一阵,果然有要走的,但多数还犹豫着。

然后,有一个戴鸭舌帽的说:“各位老大不知道,这几天,鱼不好卖了。”

曹二听了说:“快别逗了!就我们这点儿货,驮到市上,还不是眨眼工夫的事儿!”

老金头却不说啥,他觉得多两毛还是少两毛已经不关自己的事了。但他并不行动,他得看张老七的。弄了一会儿桨,就又往岸上看,却发现桂芬已经不在那儿了,他想她是回窝棚去了。可儿子还在,靠在自行车上,似有点紧张。他已经快四十岁了,又拖了四个小孩子,确也够难的,就是太过分了……

许久,那边终于垮了。只听鸭舌帽说:“好吧好吧!就依你们吧……真拿你们这帮吊操的家伙没招儿啊!”

一听这话,张老七等立刻跳上了岸。贩子们也纷纷行动,称鱼,点钱,气氛倒相当活泛了。

老金头卖了七十块钱。在他和一个鱼贩子称鱼以及数钱的时候,儿子一直跟着。老金头拿了钱,又像往常一样,对儿子说:“来吧!”

然后,把儿子领到了一个僻静处,也不说话,从那沓钱里抽出了十元钱,把其余的递给了儿子。

儿子瞪着眼,叫道:“又留呀?”

“又留?”老金头说,“我留过几回?你倒说说。”

儿子说:“我真不明白,你留钱干啥?吃的喝的,我都给你捎来了。”

老金头说:“光吃喝就够了?”

儿子说:“咋的?你还真像人家说的,要给我找个后妈呀?”

老金头白了脸,说:“你!”

这当儿,正巧桂芬要到水边去,打这儿经过,听见了吵声,站下来看。

儿子正说:“说对了不是?我说你就拉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还那么想女人,你丢不丢人呐?”

老金头脸更白了,挥手就给了儿子一耳光,满响,也满脆。之后,两个人就都怔住了。半晌,儿子转过身,头也不回就走了。

老金头仍然怔着。时间不长,又蹲下去。接着,就见他抖动着肩膀,准是哭了。

桂芬看着老金头哭,一时,有点儿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过去劝劝他。她心里很乱,也很难受。好久,才悄悄离开了。

据鱼贩子说,今儿,近处有个屯子要演二人转。吃过早饭,几个人就张罗去看。他们说,反正白天也没啥事儿,不如出去找点儿乐子!

老金头先就声明,道:“今儿我就不去了。这么远,够走的。我还是留下给大伙看縼吧!”

这时候,他已经平静了,只是脸色还冷冷的,也无精打采。

张老七逗他:“金大爷,听说这个戏班儿是从镇上来的,女唱手漂亮着呢!”

老金头骂他:“去你妈的!别跟我来这套!”

张老七和李三是必去了。曹二也要去,可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就问桂芬想不想去。

桂芬不想让他去,又没法儿直接说,只好道:“要去你去吧,我是不去了,我给你们拆拆被褥吧……”

她以为曹二停了这话,会留下来陪她。曹二却笑着说:“那我就去了!用不了多大工夫就回来了!反正有金大爷给你做伴。”

说完这话,几个人就走了。

桂芬差点儿没哭出来。

老金头说:“年轻人,都好乐呀!”

太阳早升起来,光线柔和明净。远的近的水面,都微波不兴。此时此刻,天地间一片寂静。偶有水鸟--野鸭或水老鸹--弄得水响,也很快就消失了。黑狗趴在门前,张着湿润的眼,无声地四顾。短短的时间,它已经熟悉了桂芬,甚至很友好了。

桂芬站了一会儿,就开始拆被子。起初还沉着脸,看上去很不高兴。待一干上活儿,很快就好了,润润的脸上也有了笑。

这活儿老金头插不上手,只好坐在一边,又抽起了烟,旱烟袋叼在嘴上,每吸一口,都吧哒一响……早先年,每当老伴儿做针线时,他也喜欢这样,坐在一边,抽着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儿……

这样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似的,老金头默默地走出了窝棚,抱了一些柴进来。

桂芬见了问道:“您老这是干啥?也不做饭。”

老金头说:“烧锅热水。老秋了,洗东西水凉了。”

桂芬心一动,却没说啥。等她把被子拆完,锅里的水也热了。桂芬就开始洗。水温热着,从手臂传上来,一直传到了心里去。

老金头则忙着在外边扯绳子。一根长长的麻绳,一头系在窝棚的檩头上,一头系在刚刚埋下的木杆上。刚把绳子扯完,就听桂芬叫他。

“金大爷,来帮我拧拧水!东西太大了,我自个儿拧不动啊……”

老金头马上过去了。这时,桂芬已经洗好了一床被面,正拎着一头等他。老金头立刻抓起了另一头,两个人开始拧。

两个人一用力,水便从被面上哗哗地流下来。

早先年,每当老伴儿拆被子和洗被子,他们也是这样的。

拧完后,他就拿去晾起来。

桂芬洗一床,两人就拧一床,老金头就晾一床。

看那长长的绳上,花的白的一溜,在微微的风中招摇。

一会儿都洗完了,桂芬说:“金大爷,把衣裳脱下来,我就手给您洗洗吧!”

老金头一听,竟极慌张,连说:“不!别!不不……”

桂芬说:“这有啥呢!”

老金头还是说:“不,不不……”

桂芬初是不解,待一转想,心下便一动,就不再勉强了。

一会儿桂芬说:“看您老忙的,准累了,您进屋歇会儿吧。”

老金头忙说:“我、我不累。你可累得够呛。你进去吧!我得去瞅瞅縼了……”

这样说着,人已经慢慢走了。桂芬看看,就自己进了窝棚。

老金头没去看縼,他只是来到水边,找个桂芬看不到的地方,就像昨日那样,蹲下身,迷离着眼,看着静静的水,看着水里的天,水里的云,水里的芦花儿,想着老伴儿,又想着桂芬,好久好久。

直到过晌,看二人转的人还没回来。这时,晾着的东西已经干了。老金头帮桂芬收了那些东西。

桂芬开始缝被。

老金头又装了一袋旱烟,蹲在门外,吸着,心里又想起了老伴儿,想她当年也是这样缝啊缝啊……

缝着缝着,桂芬突然哎呀了一声。老金头听的真真的,立马站起来,进了窝棚,惊惊地问:“咋啦?你是咋啦?”

桂芬说:“哦,是针,扎手上了……”

“咋样?蝎虎不?”老金头一边说,一边奔过去,一把抓起了桂芬的手。

那手凉凉的。

桂芬红了脸。

仅仅一瞬,老金头就放了手,仿佛被烫了一样。

随即跑了出去。

桂芬没说话,看着空空的窝棚的门,心里酸酸的,怜惜着。

第二日,桂芬要走了。

这是早晨起完縼后,桂芬亲口告诉老金头的。

桂芬说:“金大爷,待会儿,我就回去了。”

老金头一惊:“咋这么快?”

桂芬说:“家里活儿忙……曹二又不能回去帮我。”

老金头心里翻江倒海,说:“你是不是为了,为了……”

桂芬明白老金头的意思,笑了说:“您想哪儿去了?金大爷,您老好呢!真心的,您老好呢!”

不料想,老金头听了这话,眼睛立刻就湿了。

桂芬是贴晌走的。当时,不论李三还是张老七,都在窝棚里,大家说笑着。曹二也准备好了,要送桂芬一程。起初,老金头也在窝棚里,却不吱声儿,只抽着烟,吧哒,吧哒……也听着李三他们说笑。可是,在桂芬和曹二快要动身的时候,他却离开了。

他默默地,也没打招呼,就往门口走去。

“哎,老金头儿,你上哪儿?”李三问。

“早上起縼,我看縼漏了,得去补补……”老金头边走边说。

“你急啥?弟媳妇就要走了,哪能不送人家?”张老七说。

这当儿,老金头已经走出门去。悄悄地,桂芬跟到了门口。老金头头也不回,走向水边。桂芬在门口站下了。不知为啥,她心又酸酸的了。那时候,秋阳照在她娇好的身材上,一片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