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
来银角之前的事情,我几乎不记得了,仿佛记得,认真一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姐妹们开玩笑说,我们都是番薯变的。
这样我倒是想起了一首民谣:北流鱼,陆川猪,石镇番薯。这是银角之外,我最早想起的三个地名。
也有人把番薯叫地瓜,或叫红薯、甘薯,还有,叫苕。到银角来的人,什么地方的都有,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地瓜的时候,我一点不懂,但他老说:地瓜,地瓜,你身上有一股地瓜味。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头发半秃,头皮暗红发亮,正是我认为的瓜类。我说,什么地瓜,你才像地瓜呢!这人脾气很好,他边在我身上闻着边说:好好好。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什么样的男人都有。有的男人喜欢我们把他当小孩子,抱他在怀里,把胸口咂得啾啾响,像是真的,其实什么都没有。有的男人,比如地瓜,特别喜欢女人抢白他,骂他“地瓜”,就像叫他“老板”似的。当然大多数男人还是喜欢“老板”、“经理”一类称呼。凡是身上折起来的地方地瓜都爱,两边的胳肢窝,两腿之间,以及脚指头缝。他每次来都要从上到下掰开,像狗一样把鼻子探进去,之后还要伸出舌头来舔,弄得我身上湿漉漉的怪黏糊。但我从来不说,高兴的时候我会假装哼哼,若无聊,我就抓一把葵瓜子,把瓜子皮往他身上吐,我一不高兴就嗑瓜子,一高兴也嗑瓜子。我的瓜子存在床头柜里,一伸手就有了。
地瓜是我的熟客,大约每个月来一回。这人身上有一股清漆的味道,时浓时淡,每次,他一到门口我就闻到了。用不着他开口,妈咪就会喊道:红艳--
地瓜的怪毛病多,花的时间也比别人长。妈咪说本来要多收地瓜的钱,看在他是熟客的份上,就免了,所以地瓜更是每次都来找我。我估计他是搞装修的,不然就是做家具的,小老板一个。他老婆如果跟他同岁,就是个老太婆了,不是干得像腊肉,就是松得像豆渣。
这些事我一概不打听。
还有个熟客喜欢把红薯叫“苕”,是湖北那边过来的。起先我也弄不清“苕”是什么意思,他说:一股苕味。我心想,勺子是什么味?铁锈味吧!
苕很年轻,嫩,细皮嫩肉说的就是像苕这样的后生仔。但他反过来说我嫩。他像女人一样留着长指甲,他用拇指甲掐我的屁股,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九。他马上高兴得像吃了糖,连连说道,太好了,我二十,你十九。他又问我到银角多久了,我说也就十多天。这类问话时常有人问,谁问我都这样答,男人们听了无不欢喜。苕也一样,他听了就不用指甲掐我的皮了,他捧着我连连吹气。就像我是一块刚出锅的水豆腐。
实际上,我来银角很久了。到底有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我也不怎么清楚,至于我是不是十九岁,这件事情更费脑筋。我仿佛觉得,自己似乎早就过了三十岁,但我照镜子,看脸和脖子,洗澡的时候又看胳肢窝和肚皮,说是十九岁也不会有人起疑心的。也许我被整过容了,打一种毒针,听说美国的明星就经常打这种针,到六十岁还很嫩,如果她们要卖,照样卖得出去。
我不操心这些事。
妈咪说,在银角的姐妹是不会老的,永远都是十九岁。我看她说的也不是假话,姐妹们个个肉嫩爽滑,如花似玉。
不过我也不是没有在银角见过老女人,只不过她住在河边的一幢白房子里,从来不到这边来。姐妹们大概没有谁见过她。
那天天阴,气很闷,姐妹们都在睡午觉,我睡不着,独自一个人出来走走。我心里总模糊地觉得有一天,我是要离开银角的,我要回到家乡,去找我的亲人和朋友。至于我的家乡在哪里,亲人朋友又是谁,等到离开银角,总会慢慢想起来的吧。
很多个午后我都是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这个时间的银角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死静死静。歌舞厅、发廊、洗浴中心,家家都门窗紧闭,一点人的气味都没有,就像一座空城。而且,男人们的汽车也一辆不见。那他们是怎样来的,又是怎样走的呢?地瓜说过他有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苕则是骑摩托车来的。
每次我找到一条路走出镇子,自以为越走越远,但最后总是走回那个奇怪的路口,那里长着茂密的鸡冠花,有半人高,像电影里的芦苇,随风摇摆。鸡冠花的上空,悬着两只大大的气球,上面有字,一只写着“欢”,另一只写着“迎”,看上去。就像两个把门的小鬼。
银角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只有两个大一点的十字路口,一个叫东门口,一个叫西门口,重要的街道也就两条:火烧桥、水浸桥,我实在想不出,它到底有何奥秘。
只有河边我没有去过。
其实也差不多去过的。那次我顺着东门口下来,在拐弯处看到一个古怪的店铺,门面是土黄色的旧木板,不像别处,波浪形的铝合金门,哗啦一声放下来。木板上有许多暗红发黑的木节,我凑上去,闻到隐约的松木气味。
仿佛有人在心里头摸了一把,松木的气味使我想起了木垛,还有松毛、码头、船,我感到这个店铺似曾相识。我依稀记起,这个店铺我小时候常来,那时候,这是一个杂货铺,火柴、蜡烛、草纸、豉油、盐、豆豉、黄糖,都在这里卖。它旁边紧挨着一个酸野摊,条案上摆着一排圆筒玻璃缸,装了酸萝卜、酸木瓜、酸姜、酸杨桃。萝卜雪白,顶上有缨,沾上金红色的辣椒酱。那时候,我经常在这买豉油,敞口的瓦钵,有一个带把的扁木片,两分钱一小刮、五分钱一大刮,用干桐油叶包着,拎着叶梗回家。
和杂货铺相关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那是在石镇,杂货铺的老板是个矮人,他的老婆外号白骨精。只是不知道他们都到哪去了。我看了看店铺的招牌,上面有几个字:王老吉脚疗。
真奇怪银角怎么跟石镇如此相像,银角难道是另一个石镇吗?或者,石镇是实的,银角是虚的不成?这事有点意思,但我并不愿深想。妈咪说,银角的女孩子一想事就偏头痛,然后就会变丑,然后就没有熟客上门了。
没有多想我便从木门进去。到底是时代变了还是地方变了,我不知道,总之是那些杂货统统没了,王老吉凉菜的味道也不像王老吉,有一股塑料味。天井的墙根摆着一溜洗脚盆,倒都是木盆,只不过太新了,没有人气。
每个房门都关着,一个人都没看见。走廊又深又长,墙壁有点潮,而且暗,只有天井透进一点光。我一直往里走,过了三个天井,然后就到了后厅。那里有厕所和冲凉房,但没有闻到大粪的气味。木板的后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把我吓了一跳,却也并不害怕,因为我从后门看到了沙街,那是我从小住的地方。沙街上的老房子拆得多,街面也铺上了水泥,我仍认得它,是因为水运社的牌子还在,白底红字,但上面的红漆已经剥落了。
我就是在那次看见老女人的。这么老,还穿着一件大格子衣服,她头发中分,扎在脑后,像个普通家庭妇女,但她走路的样子有一股煞气,而且夹着一只男人的黑色公文包。她大步走在沙街上,沙街也就不像我熟悉的沙街了。
管红薯叫番薯的人最多,石镇也是这样叫的,但这些客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无所谓。他们在我身上狠劲撞,我往他们身上吐瓜子皮。奇怪的是,我并不喜欢他们,但身里的水还是一波一波涌出来,自己也觉得滑溜溜的很是畅快。我一点也不别扭,妈咪很满意。她私下跟我说,到年底评“镇花”,也叫“银角小姐”,她一定推荐我当候选人。虽然没有多少奖金,这样的荣誉我也是很欢喜的。
近几个月来,或者半年来,在通往“镇花”的道路上我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了,我风情万种,价格越来越高。妈咪一高兴就送我一种牌子叫“邪魅”的护肤品。我只听说过“资生堂”“兰”“水分子”,从来没有听说过“邪魅”,我怀疑是伪劣产品,几次想扔了。但妈咪讲,这是一种高科技产品,是银角的高科技车间研制的,因原料极其有限,一直没有扩大生产。这种配方除了高科技,还有泰国的古老秘方,泰国的人妖,还有韩国的变性人河莉秀,都用过这种护肤品。
据说这种“邪魅”还有一种特殊的效果,抹脸能紧肤,涂胸则可丰乳。简直有点像见了鬼,以我的状况(妈咪称为资质),脸完全可以不抹了,丰胸则可一试。我一直瘦,本来可以当骨感模特,却不知怎样到了银角。河莉秀的照片我见过,她的胸挺馋人的,连我都想伸手摸一把。想到自己的胸将变得丰满挺拔,就感到本人离“银角小姐”的桂冠越发近了。
地瓜和苕和番薯轮番在我身上滚过,我感到自己的肉体丰饶,像大地一样结实,我身体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涌流,浇灌着他们,也浇灌着我自己。我们也结出果子来,那就是,钞票。钞票比孩子好,钞票是实的,孩子是虚的,银角的姐妹们全都这样认为。或者说,养儿防老是虚的,养钞票防老是实的。不过,在我们银角,姐妹们一个都不会老的,因为我们有高科技。这里的高科技车间比外面的先进许多倍。我们不会老,也不会死,钞票只是我们的荣誉。
但甘薯不这样看。一个把红薯叫做甘薯的人,有一天来到了我的房间。他戴着一顶黑色帆布棒球帽,是阿迪达斯的冒牌货。后来我才知道,像甘薯这样的社会工作志愿者,使用真名牌是他们的耻辱。
社会工作志愿者,这是我听了几遍才记住的词。这个人有点神经,不知道别的志愿者是否也这样,他坚决不坐我的床,就像我的床单上沾着屎。他也不坐沙发,我想他肯定看见那上面的几根卷曲的黑毛了。那是怎么弄的,谁都想得出。有些客人们不喜欢在床上干事,长沙发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甘薯坐在方木凳上,侧着身子对我说:你不要毁了自己。我说,我怎么毁了自己?甘薯说:这样下去不好。我说:怎么不好?到年底我就要当银角小姐了。甘薯问什么是银角小姐,我想了想答道:客人最多,价格最高,相当于先进工作者吧。
甘薯自己摇了摇头,又自言自语道:银角真是个死角啊,太不觉悟了。见我瞪大眼睛看他,便又劝我学缝纫,或者学绣花,说有一种十字绣很好学,并且专门有人收购成品。我不理他,只是追着问:什么是死角?什么是死角啊?到底什么是死角!他犹豫着说:就是大家都不觉悟。我又问:什么叫觉悟?他想了想说:就是像人一样生活,不要像鬼一样生活。
什么是人,什么又是鬼呢?我问他。我不是故意为难他,我对这件事向来有点兴趣。甘薯却回答不出来,他有点烦,说:这个跟你讲不通的。我往他身上蹭,打算坐到他膝盖上。他挪开身子躲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我是不干这种事的。他说只是跟我聊聊,钱会照付。
于是就聊,聊的是戴套的事。甘薯说他是一个国际民间组织派来的,任务是让所有的性工作者都使用安全套,当然,是指让男人戴上套,这样能有效预防艾滋病和乙肝。我故意逗他,问能不能预防禽流感。他一本正经解答道:那是呼吸道传染。
不知这个国际民间组织怎么会派这种二百五来,一根筋、三八、神经、苕。但我心情不错,看他是个老实人,就好心告诉他,银角这个地方跟别处不一样,别处得的病这里都不会得,因为银角有高科技。
甘薯瞪大眼睛看我,说:这种鬼话你也信!你仔细观察观察,看看银角的姐妹,哪一个不是过一段时间就不见了,不过是失踪多少就补多少,身高长相也差不多,你看不出来罢了。
观察这个词我很久没听说过了,乍一听有点生,一转身又感到有点耳熟,似乎是以前我经常听到和使用的一个词。这么说,我以前也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这个想法像一根又细又软的蜘蛛丝,在我眼前飘动起来,我在脑子里用手抓它,一会儿抓着了,一会又抓没了。最后总算有了一点眉目,我依稀记起自己从前是上过电大的,也就是说,多少算是一名大学生。
甘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我脑子累得要命,好像干了一天重活。其实因为下雨,只有甘薯一个客人,他又没跟我干事,便不知怎么,我连身子也感到累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