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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红艳见闻录(2)

下着雨,天有点暗,我躺在床上闭着眼。雨点打在遮阳篷上,密密地响成一片。我想,今天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但过了没多久,我感到有人在掰我的脚指头,睁眼一看,原来是地瓜来了,清漆的气味也跟着罩到了床上。我困得很,半点也不想动。他便也不吭声,只是动手解我的衣服,然后又像以前那样,使劲掰开我的腿把鼻子凑上去。只一会儿,我忽然感到不对,定眼一看,地瓜手里竟拿着一片刀片!极薄,十分锋利,闪着暗光。他像一个耍魔术的人,把刀片亮到右边,又亮到左边,高举过头,又划了一大圆圈。然后他勾着头,那刀片在我的左胸上划拉,几下就把我的左乳切下来了。他一手拿着刀片,一手抓着那只切下来的左乳,像啃地瓜那样送到嘴里啃起来,那“地瓜”竟也发出生脆的嘎嘣声。

我大惊,猛地坐起来,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捧着左乳仔细看,仍好好地长在我的左胸上,但那上面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拔凉拔凉的。我起来走到大镜子跟前,镜子里的人半敞着怀,披着长发,嘴唇涂成银红,眼圈是黑的,脸是白的,跟鬼差不多。我怎么是这种样子呢?本来我又是谁呢?或者,我压根就是一个鬼?

我个闪念使我心惊胆战。

雨停之后刮起了大风,河边半人高的鸡冠花风起云涌,暗红的浪头翻滚起伏,远看几乎看不见河面。我觉得,河边大概会是银角的一个出口。我曾问过地瓜,也问过苕,他们说,坐上车就来了,坐上车就走了。但我从来没有找到过停车场,另一个出口是在地下吗?

我顶着风往河边走,越靠近河风越大,有一阵几乎要把我掀翻了。只有邪风才会这样猖狂!而且奇怪,从沙街到河边,看上去并不远,看着快走到了,却还是没走到。我背过身倒着走,累得不行,走了一阵回头目测,觉得反倒离岸边的那片鸡冠花更远了。

怪不得,姐妹们谁都没去过河边。

心里十分丧气,却又不甘心,只好先到水运社骑楼的柱子后面挡挡风。

正在这时,那个夹着公文包的老女人在沙街口出现了,她仍然穿着那件大格子外套,脚下踩着一双半筒的橡胶雨鞋。我心里立即亮了一下,我知道,机会来到了。这双雨鞋就是我的指路明灯,它黑色的胶面在狂风中一闪一闪的,来到了水运社的大木门跟前。

门里凉飕飕的,比外面的气温骤然低了几度。奇怪的是既听不见老女人雨鞋的吱扭声,也听不见我自己的脚步声,更听不到风声。声音被吸走了,只剩下身形,身形在门洞的昏暗中轻飘飘的,跟鬼影差不多。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不觉一片亮光出现在眼前,原来已到了水运社的后门。我站在后门的台阶上,看到了河。正是暮春,河水很满,有一点点浑浊,但不脏,反倒深厚丰满。河面上漂来一杈柚加利树枝,上面的树叶闪着黄绿的水光,有一张甚至是金色的。河水浩浩荡荡,对岸是一片马尾松,马尾松后面是大片大片萝卜地。一个穿着碎花衣服的小女孩,光着脚丫走在沙滩上。她抬起脚丫,细小的石英沾在皮肤上,闪耀着碎银的光芒。

那就是从前的我。从前的一切,漂浮在大河上,从前对岸有船厂,河上有船队,贴着河面立着大木桥,现在这些都不见了。我坐在台阶上,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我想起来,我其实不叫红艳,但到底叫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走下台阶,两边视野更觉开阔。固然对岸有我小时熟悉的景象,但此岸,却不是这样。我四下张望,没有看到那几棵高大的柚加利树,树上米色的小花,树底下散落的花柄,这些更加没有。只有大片半人高的鸡冠花,黑压压地立在河岸上。

我找到了一条小路,沿着河边往下游走。我记得下游有一处地方比较窄,夏天里卷起裤腿就能走到对岸。这样我就几乎进入到鸡冠花地里去了。

已经是正午,太阳直射在花冠上。我定眼一看,这哪里是什么鸡冠花,分明是红薯叶子!桃形的薯叶,正面是绿色,背面是紫色,比普通的薯叶大一倍,而且也肥厚硬朗一些,但确是薯叶。所不同的是,红薯藤应该在地里爬着长,这里的薯藤却立着长,藤秆也像芦苇秆那样又粗又硬,有一种凶猛的气势。我甚至想起了虎背熊腰这种形容词。

这样壮硕,这样不像真的,肯定是高科技的什么玩意新品种!

前两天下雨,没什么客人,妈咪因为新选上了行业协会副主席,心情特别好,我给她捧了一把奶油白瓜子,两人就聊起天来。她先刻薄了一番地瓜和苕,又顺便说起了甘薯。她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是试探我。

甘薯长得有点像梁朝伟啊。她看着自己的指甲说,就好像那上面贴着梁朝伟的照片,其实涂的是一种黑色的指甲油。

我说我不喜欢梁朝伟,我喜欢齐秦。妈咪把瓜子往嘴里一扔,说,不就是那个北方的狼吗!有什么好的,连王祖贤都不要他了。男人双眼皮是很难看的。她把一颗瓜子扔进嘴里,又补了一句。

我不做声。

妈咪突然问:甘薯跟你说什么了?我马上说:没有啊,什么都没说。她还盯着:那他干得怎样?那玩意儿?我想了想说:蔫的,进都进不去了。妈咪呸的一下,把瓜子壳吐在了对面的门框上,说:软货!我心想这人半天在那嘀咕什么呢。看她身子靠到了椅子背上,我就开始猛夸我们陵城娱乐中心的房子,说它如何有气势,白墙灰瓦,古古的,不像水浸社那边,连门口都贴着瓷砖,像公共厕所。妈咪最爱听这些话。她兴奋起来,说这房子装修就是她参加的。她说:我是谁?我也是有文化的人啊!

就是在这次,她一不留神说了许多银角的事,我才第一次知道,河边的两幢白房子是银角的高科技中心,以前叫科研所,现在叫中心,有农科所和生科所,前者称一所,后者称二所。

那个老女人大概就是科研所的人了。

我站在薯地里,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薯叶凶猛,房屋死寂,我木愣着,不知如何是好。错眼一看,只觉得每张薯叶都长着一张怪异的脸,像无数的鬼,在阳光下睁着眼睛,它们隐隐跳荡挣扎着,但谁也挣不脱,地底下粗壮的薯根就是它们的命。

我有点害怕,想起姐妹们说过我们都是红薯变的,我怀疑这不是一句玩笑话,说不定是真的。特别是,前天做的那个地瓜手拿刀片的梦!腿有点发软,我一下就坐到了地上。

天一下子暗了许多,仰头看,只见硕大的薯叶交错摇晃,天光都成了碎片。不远处有悉率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刨地。想来虽是高科技,有不少事也是要人工的。我找到了一根棍子,就在脚下挖了起来。

土是沙质土,疏松易挖,不一会儿薯根就露出来了。皮是紫红的颜色,刮开一点,肉是米黄的,这使我放不下心。所谓高科技红薯,看来也没什么稀奇。我准备揪起一个尝尝。

挖开一大片土,才挖到薯根的边缘。这么大的红薯,大概只有银角才有吧。但突然,我发现这只红薯有点奇怪,像女人的一条腿,大腿粗一点,小腿修长瘦削,甚至也有脚板。这样诡异的红薯我从来没见过。我壮着胆,又挖开了另一兜红薯的薯根,这次我看到了一只碗大的凉薯,心形,像一只大桃子。但凉薯的皮是白的,我认定,这还是只红薯。我正要把薯藤揪断,却发现,这只红薯怎么有点像女人的乳房!真是出鬼了,也许我再挖一兜薯根,就会挖出一张女人的脸。

冷汗一下冒了出来,后背心凉飕飕的,脑袋一片混乱。觉得是在做梦,却又明白是真的。我感到有一簇火苗烧着我的心,一下一下的,火烧火燎。我披头散发,疯了似的开始挖下一兜薯根。我不知道这一次将挖出什么东西,但我预感到,这片薯地里,肯定埋着那种脸状红薯,那是一些女人的脸,不见天日,饱受憋闷。

想到那些脸状薯,一只只的有鼻子有眼,却没有躯干和四肢,不禁越发惊恐。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它们,那是些没有身体的脸,它们的眼睛睁着,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但是没有声音。

我不愿意真的看到它们,却又想试试。于是疯挖一阵,又戛然停住,再疯挖,再停住。就在我停手的瞬间,那个老女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压着声音说:这里不能久留,快跟我走。

她抓着我在红薯地里钻来钻去,像两只老鼠,窜回了水运社。

正惊魂未定,突然墙上的挂钟“当”地响了起来,七点了,姐妹们已经吃过晚饭,正在准备化妆,妈咪肯定发现我不见了。她是要派人把我找回来,还是让我从此消失?如果消失,我会怎样消失呢?

心里的火苗开始向全身蔓延,到处乱撞,冲到脑门,又冲到肚子,全身上下都是热烘烘的。我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在黑暗中,老女人飘到我跟前,她摸摸我的额头,然后就在对面坐了下来。我拿不准她到底想帮我,还是不帮。

我的体温在升高。

如果她是一个巫婆,就会看见我身体里的火从红色变成金色,再变成蓝色,而我的骨头也被烧得嘎嘎响,身子冒出烟来。金星在眼前乱闪,我想我快要烧糊了,老女人还是坐着不动。

身子越来越软,我有气无力地求老女人,让她给我吃一点退烧药。但她只是让我躺下来,在我嘴里塞了一根体温计,连一口水都没有给我倒。

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当我的体温升到四十五度,并且持续三个小时,先前植入我大脑的记忆干扰芯片才能融解失效,我原先的记忆才能逐渐恢复。不过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只有少部分人的体温能升高到四十五度又能坚持三个小时,大多数人都会在中途丧命,或者在退烧之后变成傻瓜。发烧到三十八度就吃退烧药,这是银角通常的做法。

我迷迷糊糊地躺着,感到自己正在穿越一片大火。我光着脚,赤身裸体,没有遮拦,地上是尖锐的石头,身边是大片卷曲的红薯叶子,天上的云也在燃烧着,喷着长长的火舌。红薯叶也在燃烧,有些已经烧过了,只剩下黑乎乎的残骸,像一些鬼怪,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全身都疼,又烫又疼,我想叫,却叫不出声。我挣扎着往前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我知道,前面就是河了。

圭江河!我忽然记起了这个名字,这正是我们石镇的河呀。我从小就住在河边的沙街,过了这条河肯定就能回到石镇了。一丝凉风从河水里吹来,碰到了我的额头。哔剥燃烧的薯叶退到我身后了,对岸的马尾松和柚加利树郁郁葱葱,我看到了它们。

烧开始退了,老女人给我泡了一大壶菊花茶,让我一杯接一杯喝下去。见我神志清醒,老女人就给我讲了以下两个故事,一个是关于一个女人,另一个故事则关于高科技车间。

有一个女人,夫妻两人是大学同学。他们一起分配到科研机构又一起辞职下海办公司,他们共同研制出一种新产品,获得了巨额赢利,日子越过越红火。但就在她五十岁那年,丈夫下毒把她毒死了。这个丈夫是科技进步获得者,有许多人呼吁此案要慎重。最后法院就以证据不足为由,判丈夫无罪。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银角的二所,即生命科学研究所。这个所打的是生研所的招牌,实际上是个车间。每每有拐卖来的,或者是糊涂自己来的女子,只要在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也就是说,只要卵巢功能正常,车间就会在她大脑植入一个记忆干扰芯片,然后注射一种强力黄体酮,强化她的卵巢功能,等体内的性激素达最高值时,车间就给她换肤,从深层肌肉到表皮。统统换掉,用的原材料就是一所培植的特种红薯。这种红薯品种优良,成本极低,碳水化合物的密度极高。这样,银角的女子看上去个个都十九岁,光鲜水灵的。

喝光了一壶菊花茶,老女人又起身去泡第二壶。她虽然额头上皱纹多,步子却是很矫健的。说是老女人,但不见得真的老了。也就是五十岁上下吧。

五十岁,我心里忽然像闪电似的亮了一下,那个被丈夫毒死的女人会不会就是她呢?如果是,那我又是谁呢?顿时,我感到毛骨悚然。

女人端着茶回来,她的脸浮在黑暗中。

我紧张地望着她,不知道她是人是鬼,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她笑笑说,你不要怕,怕也没有用,世界就是这样。

菊花茶在我们之间袅袅上升,寂静的暗夜更加深不可测。我的体温越接近正常,脑子就越迷茫。记忆虽然有所恢复,但我并不知道将要去哪里,也没想起自己的名字。女人说,这好办。她打开那个经常带在身边的黑色公文包,里面有一个小巧的掌上电脑。我报出现在的身份住处:陵城街三号,陵城娱乐中心十九号服务员,钟红艳。老女人按了几下键盘,我的档案就出来了,崔红,三十五岁,石镇人,N城某厂图书管理员。

崔红,原来我是崔红啊,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和年龄,往事像雨点,大颗大颗落到我身上,它们从我的皮肤进入,充满我的骨髓和血液。我的额头也变得清凉起来。

我走在密密的红薯地里,脸上又是泪水又是汗,头发乱糟糟的,薯叶不停地打在我身上,我奋力拨开它们。我就是一个疯女人,谁也别想拦住我。我要在黎明之前赶到下游岸边的一块大朱砂石那里。女人告诉我,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那天,在后半夜到天亮前的这段时间,从朱砂石这个地方下水渡河,就可以回到石镇,今晚正是十五,一轮满月悬在天边,月光下的圭江河水闪着蓝灰色的光,对岸的马尾松和柚加利树黑黢黢的。我知道,我将站在那块石头上,向着沉沉大河,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