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自然,吉佳选择了步行,因为当她亮出那一嗓子,一种久违了的自信和自豪一下子蹿到她的眼前了,她看到了一年多来自’己的清白和清洁,并因此对比了吉美的不洁。这感受可实在是太爽了,在车上以及上车之前的近-年的时光里,她无论怎样都找不到自信的,即使把吉美看成一个妓女、婊子。她原以为,这样的自信只有在村子里、在母亲身边才能找到,想不到还在途中,就找到了它。都是吉美和摩托车帮了大忙!
因为突如其来的自信和自豪,吉佳把什么都忘在脑后了,比如村里人怎么看她和吉美,人家坐个摩托,身前身后搭了好几个旅行袋;而自己,就一个包不说,且还是原来的塑料编织袋,且要步行在光天化日之下。从歇马镇到歇马山庄只有八里路,步行最少也得四十分钟。但吉佳一点也不觉得这路有多么远,因为当她告别喧嚣的人声·,离开小镇,独自,步一个脚印地走在土路上,她觉得自己从来有过地精神抖擞腰杆挺直。在她的想象里,吉美搂着一个男人的腰回到村子,无异等于向全村人公布她的不洁。这让她不由自主就腰杆挺直。如果说车站上,因为自身清白而蹿到眼前的自信还仅仅是一股虚幻的气,那么现在,随着泥土气息的扑面而来,随着土地在脚下真实的延伸,它变得实实在在了,它变成了一条起伏不平的道,一只看不到尽头的地垄,一片辽阔无边的田野,因为此时此刻,吉佳觉得整个大地,大地上的空气都在拥抱她!
北方的冬天昼短夜长,才下午四点钟光景,就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屯街上零星的有一些在清理草垛的人们,乡下的草垛一年都是破破烂烂的,惟到了过年才要有模有样;王家大院门口聚了几个女人在拉寡谈天,那里似乎是个勾魂的地方,总有人在那里拉寡谈天。吉佳一路和清理草垛的人们打着招呼,跟想像的一样,他们都很热情,都笑着问“可回来了,你妈都急坏了。”在快到王家大院门口的时候,有人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风似地跑向她。这时,吉佳心口不由得一热,因为那人刚跑几步,她就发现那是自己的母亲。母亲从她手中接过包,连声说“你个傻闺女,打个摩托多好,人家吉美都打摩托。”
母亲的话,无疑让吉佳一路昂扬的心情遭到破坏,关键是母亲的话音刚落,前边人群里就爆苞米花一样轰地爆出满天声音,“你说你傻不傻,挣了一提包的钱不舍得打个摩托。”“都快把你妈急死了,以为十个八个包儿得雇个大解放呢。”很显然,村里人都看到吉美的摩托车了,都发现她比自己多几倍的包裹了,但她心情遭到破坏远不是这个,而是无论是母亲、,还是乡亲,她们居然谁也没把古美搂一个男人的腰看成坏事,谁也没有!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一下子凝住了,凝在吉佳脸上,使吉佳的脸上有了-层灰溜溜的黄色。
吉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些人的,尽管不知道,但走进自家院子,打开风门,吉佳还是闻到香喷喷的烀肉味和家里边特有草灰味。或许是饿了,香喷喷的肉味唤醒了胃里的食欲,当然,她一年没回家,惟家才有的特殊的气息不可能不感染她,尤其只有五岁的弟弟不迭声地喊着姐姐。吉佳放下挎包站在炕沿边,刚才街门口,遭到破坏的心情略略有了好转,或者不叫好转,是她恢复了对盼望已久的家的感受能力。比如她想抱起弟弟亲一亲,比如想抱抱母亲,摸摸她的脸。在城里想家时,母亲带着笑容的脸一直晃在眼前却一点都不清晰。实际上,是这感受能力使她心里边崛起了一个个想法。
很显然,弟弟可以抱,母亲四十岁时生下-个宝贝她怎么亲都不过分,然而母亲自然是不能抱的,也更不能抚摸她的脸,因为要是那样,母亲一定会觉得哪里不对,会觉得她在城里受了什么委曲。要知道,长这么大,她一向大大咧咧,还从没抱过母亲,再说,她的委曲,是没法说出口的。于是,她只有抱着弟弟站在地当央看母亲一个人忙活,听她一边忙一边埋怨道,“走了就忘了家,也不往家写封信。”吉佳咧嘴笑笑,吉佳想哪有心情写信。不过母亲的埋怨,还是让吉佳觉得温暖,如同她被母亲抱了起来。
但是,在感受母亲和家的温暖的同时,吉佳还感到了另一种东西。它们从弟弟的鼻孔里钻出来,从堂屋的草灰中飘出来。它们在吉佳一进门时是熟悉的,一年来它们在她那里一直历历在目,但只要你稍加留心,就会觉出它们离她很远,很陌生,就像小镇刚下车时感到的陌生一样。因为当她把弟弟抱在怀里,她闻到了他鼻涕里酸菜水一样的味道;当她抱弟弟站到堂屋,看母亲在锅灶-亡扒扯骨肉,她看到一些草灰蝌蚪一样飘飘扬扬在空中坠落,最后一挂一挂落到她的头发上。她已经近一年没有接触这样的环境了。也就是说,同是陌生,在歇马镇和在家里是不一样的,在歇马镇,那陌生生出在她神情恍惚的时候,在家里,陌生则生出在神情和知觉都清醒之后。
不过,陌生总比心乱要好,它至少让吉佳暂时忘了吉美,脸上能够呈出父母希望的那种欢喜和开心。实际上,只要忘了吉美,冲父母笑起来并不困难。吃饭时,她的父亲端起酒碗冲她比划了一下,眼里闪着一星只有父亲才有的光亮。和吉佳一样,父亲也在城里干活,只因为父女活路的不同,他一人冬就回来了,所以那光亮里,还有一种已经搓起麻将的男人们都有的东西--开心。吉佳尽量夸张吃相,耸动腮帮,表现自己的开心。然而,不管吉佳怎么表示,不开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然做父母的并不知道。
那是在晚饭之后。吃罢晚饭,吉佳不得不打开塑料编织袋,一样样翻出她办的年货。她给全家每人都买了东西,给弟弟买了一·套棉衣外套,给母亲买了城里最时兴的大翻领羊毛开衫,给父亲买了--件洁白的衬衣和大红的领带,又给三个人分分别都买了皮鞋。女儿第一年出去挣钱,怎么说也是高兴的,母亲一样样看着,摆弄着,还把羊毛衫套到身上,在镜前走了两步。那动作虽然有些夸张,像自己夸张的吃相,但看得出,她是真的高兴。母亲试完,又把吉佳买的东西翻了一遍,惊咋道:“你买什么了,怎不给自个买?”
母亲不喜欢打扮自己,却愿意看到女儿打扮,这一点吉佳是知道的,但母亲不知道,她挣那一点钱,是经不得随便乱花的,一个月六百,除掉房租,除掉日常用的小零碎儿,除掉这必买的年货,十个月下来,也仅仅剩下四千块钱。吉佳随手,从包里掏出四千块钱,放到炕沿上,吉佳说:“妈,给你。”
母亲看着钱,冲吉佳狠狠拍了一下,一脸的复杂,似乎即为她懂事高兴,又心疼她一心想着别人,“这孩子,谁用你孝顺,都大姑娘了,还不打扮打扮。”
这样的话,在吉佳听来,已经很是受用了,至少,母亲理解了自己的孝心。可是想不到的是,收拾完桌子之后,母亲换上吉佳买的羊毛衫,到古美家串门去了。
吉佳母亲和吉美母亲是亲妯娌,从她记事开始她们就彼此比着,你今天为女儿买--条特别的围巾,我明天一定要让女儿穿一件特别的棉袄,你为孩子的学习去给老师送礼,我一定从老师中挖出一个亲戚,当发现无论怎样她们的孩子也没考-卜大学,终于撒了气。在这彼此你追我赶的比赛中,有一点吉佳母亲永远比不过吉美母亲,那就是吉美母亲的漂亮和好打扮,为这个,吉佳看出来母亲特别苦恼,因为有一阵子村长一有外面来人就往她家派饭。在西院香滋辣味热热闹闹的时候,母亲常常目光忧郁神色暗淡。老天倒是长眼,让她在四十岁上生下了个儿子,这本来足可以一辈子都能让她和吉美母亲抗衡,可是谁知道,她们的不平衡却发生在女儿身上。
母亲的做法,吉佳其实早该想到,都因为在城里的日子太压抑,把回家的时光想得太好,一时忽略了这-点。一只被揉搓的线团突然之间回到吉佳身体里。它在她身体里,不是心底那个部位,而是胸口、后背。它在她的身体里,线头的另-端却被母亲扯走了,扯得她浑身一阵阵发紧,以至于让她有些恐惧。吉佳感到恐惧,因为她知道,母亲串门,也许只是想告诉人家,她的女儿没买东西,却拿回了钱,但吉美不必说一句话,只要亮出一只手上的两个手指,她的母亲就一败涂地,吉美戴了两只白金戒指。
为了摆脱恐惧,吉佳故意和弟弟纠缠,和他拍手、拉勾、猜拳,到后来不得不生拉硬拽把他抱起来,仿佛弟弟的重量会压住什么。弟弟的重量确实使吉佳沉稳了许多,至少她的后背不再发飘发空了。抱弟弟推门而出,一股只有年前夜才有的冷生生的油烟味扑鼻而来。以往,在这个晚上,吉佳吉美肯定要在门前的草垛空里呆一会儿。和她们的母亲不同,她们的心一直是靠近的,虽然吉美向往外边,不是觉得村庄可怜,而是想当电视上的模特,但不管怎样她们是同病相怜的,她们都感到了村庄对她们那颗青春的心的挤压。由于被挤压,她们那么乐于忧伤,这年前夜黑漆漆的夜晚最适于她们忧伤,最适于她们畅想未来了。在她们畅想的未来里,世界不但不漆黑,且明亮辉煌,实际上只有在漆黑的夜里才容易看到辉煌和明亮,就像只有饥饿才容易联想到米饭的浓香。现在,夜依然漆黑,吉佳却看不到远方有什么光亮,因为那光亮已经被撕破,露出长长的口子,如同吉美旗袍两侧的开启。与旗袍开启不同的是,从那里露出来的,只是两条白花花的大腿,而从这个夜晚的口子里露出的,却是母亲因为受打击而忧郁伤感的眼神,吉美宁愿自己在看到白花花的大腿时心底压抑,也不愿一直要强的母亲遭受打击。
然而,想不到的是,吉美的恐惧也仅仅是恐惧,母亲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母亲人还在西院里,笑声就漫出堤坝的水似的流淌出来,当回到自家院子,那水竟然变成小溪里的水,变成了一首歌。后来,母亲居然哼起了歌。吉佳很少听到母亲哼歌。关键是,来到院子里,看到抱着弟弟的她,母亲毫无道理地从她怀里拽过弟弟,边拽边说:“死沉死沉的累你姐。”仿佛这样的时刻,只有累她是最应该的,仿佛弟弟的沉是她这一时刻最需要的,就像刚才吉佳对他的需要的一样。当然吉佳知道,同是需要,目的却正好相反,她需要,是减法,是需要减掉身上的某些东西;母亲需要,则是加法,是她太高兴了,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或者在她看来,只有抱着弟弟,那快乐才更巨大。
那个晚上,母亲抱走弟弟之后,吉佳站在院子里好长时间不知所措,身子再次发飘发空。然而这一次的发飘发空,不是恐惧,那恐惧已经洇在水里的纸似地软化了,扯不成个儿了,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感动,是感动之后的感激,吉佳的眼角竟一阵阵发热。感激谁,自然是吉美和吉美的母亲!也许,吉美没亮出手指上的戒指只是为了保护她自己,也许,吉美母亲没打开那些神秘的包裹,是看出一些蛛丝马迹。但不管怎样,她们没有伤害她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