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在吉佳那里不期而至的晚上,她只做了两件事,给弟弟洗了脸,之后就和父亲弟弟一起坐在炕上看电视。本来,她想为自己找被子铺床,可是她的床和被子早就被母亲铺好了。在这个家里,所有人的被子都是棉花,只有她的被子是太空棉,因为吉美的被子就是太空棉;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睡大炕,只有她睡里屋的床,因为歇马山庄所有有女儿的人家,都要像城里人那样为女儿打一张床。本来,她不想这么坐着,想参与到母亲的忙碌里,整整一晚,母亲都在忙碌,在大锅里蒸过年的馒头和豆包,把堂屋弄的蒸气缭绕雾气腾腾。但吉佳到底沉住了气,没有参与。吉佳没有参与,不是在城里天天干这些活,已经干够了,实际上,她是不可能告诉母亲她的具体工作的;也不是在傍晚进门,感受了家的熟悉的同时,还感受了那一挂挂烟灰和难闻的气息带来的陌生,让她难以下手,实际上,在浓密的蒸气里,弥漫着的是沁人肺腑的香甜。她不参与,是她知道,眼下,在她母亲高兴的时候,她最应该做的,就是一尘不染的坐在那,像个真正的城里人。从小到大,母亲一直都这么希望着。即使在生了弟弟,家里日子越来越累之后。
这个晚上,如果吉佳早早躺下,并且躺下就睡着,事情也许就不至于是后来的结果。
后来,大约是九点多钟,吉佳的姑姑来了,她一走进堂屋就冲吉佳母亲大呼小叫,“俺来看看吉佳给你买了什么样的戒指?”
很显然,姑姑是从吉美那里来的,她的姑姑就爱串门,她从哪来都不奇怪,奇怪的是她的那句话,她的那句话,不过是道破了一个吉佳一直恐惧着的事实,也没什么,可是,这意味着母亲一晚上的高兴是装出来的,是怕伤害自己。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屋外砸过来,砸到心口,吉佳感到钝疼的同时,被一种久久的胸闷缚住了,她眼前闪过母亲从西院回来时哼歌的情景,闪过从自己怀里拽过弟弟的情景,原来,原来她和自己一样,电希望用弟弟的沉压住什么。因为胸闷,因为知道在姑姑面前装不出笑脸,吉佳爬下炕,赶紧躲到东屋,可是还不等她在东屋站定,姑姑的大嗓门已经夺门而人,“吉佳哪去了,怎不给恁妈买戒指?吉美都给她妈买了戒指。”
如同一只被拽住了尾巴酌耗子,吉佳不得不从里屋走出来。吉佳走出来,并不去看姑姑这只老猫,而是求救似的将目光移向坐在炕头的父亲。父亲一向话少,看了,晚上电视没说过一句话,这一时刻,吉佳非常希望父亲能说句什么,比如他说:“那有什么好眼气的,她挣的都是不干净的钱。”父亲在城里呆过,应该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可是父亲什么也没说。见父亲没说,一个念头突然回到吉佳心里--把吉美的事说出去。这念头在晚上恐惧时曾萌生过,只是后来被她对母亲的误解打消了。
然而,那个晚上,吉佳终是没有说出吉美的事。吉佳没说,是担心姑姑知道真相立刻向全村传播,要是那样,就会挑起是非伤害吉美。想说出吉美的事,只是为了母亲,为了让母亲也像她从歇马镇往家走时那样腰杆挺直,并不想伤害吉美。当然,吉佳没说,主要还是因为母亲,母亲听姑姑这么说,在堂屋里赶紧跟上一句,“俺闺女知道她妈不好浪,没有浪妈,怎么能生出浪闺女。”
母亲的话,无疑给吉佳解了围,可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后来,当姑姑走了,母亲地下的活也干完了,最后一个上炕躺下,只听母亲叹息着跟父亲说:“看出来没,古美就是她妈的一棵摇钱树,这世道,养一个漂亮脸蛋就是养了一棵摇钱树!”
父亲自然没有回应的意思,但仅母亲一个人的意思,就足够让吉佳身子沉得翻不过来。吉佳僵在那里,被什么压住似的看着天棚一动不动。她想,母亲一定是早就看出了真相,没准儿,傍晚还在大街上时就看出了!问题是,母亲看出了,却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母亲的口气,分明是有几分眼气。
这夜晚到底有多长吉佳不知道,吉佳惟一知道的是,这夜晚不是城里的夜晚,而是乡村的夜晚,是大年前夜家里的夜晚。因为城里的夜晚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像乡村这样漆黑这样寂静。关键是,因为漆黑和寂静,吉佳觉得自己身子在下沉,在向深渊下沉。在这漆黑寂静的深渊里,吉美穿着旗袍从楼下翩翩而下的样子,吉美站在镜前从隐密处往外散发香气的样子,异常清晰地飘到了她的眼前。说异常清晰,是说母亲那句话,仿佛为吉美点亮一只追光灯,把她衬托在漆黑的背景里。或者说,母亲那句话就是一个漆黑的背景,吉美无需追光,独自就光彩照人了。看到在暗夜里光彩照人的吉美,吉佳心里的自卑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在这漫长的夜晚里,吉佳干了一件蠢事,她脱了内衣,拉开窗帘,赤身裸体站到了窗台上。她站在窗台上,是把窗台想成楼梯,把自己想成吉美,自己正像吉美那样从楼上翩翩而下。这件蠢事,在城里倍受压抑时,她曾经这么干过,只不过城里的楼房没有窗台,她只站在屋里的地上。同样的行为,感受却是不同的,在城里,吉佳往往心潮澎湃,身体里有着某种渴望,和因渴望而生出的罪恶感。现在,在家里,在母亲的里屋,她没有心潮澎湃也没有渴望,更没有罪恶感,有的,只是寒冷。还没站上一会儿,她就浑身发抖嘴唇哆嗦了。
新的一天是这样到来的,先是公鸡们此起彼伏地尖叫,之后窗外透进蒙蒙的晨光,映照了现实的窗框,窗玻璃上的霜花。再之后,她听到母亲沓着鞋来到她的头上,一边往她被窝塞东西,一边说,“妈不要你钱,去县里买个金戒指。明天就过年了,听妈的。”
在新的一天到来之后,吉佳真的走出家门走出村庄了。她走出家门走出村庄,却不是上县里买金戒指,而是去了镇上澡堂。她要洗澡!前天,她在城里已经洗过了,可是这个早上,她太冷了,太想让热水冲一冲了,她的身上又落满了草灰。吉佳没吃早饭,往包里塞了衬衣衬裤就背包走出家门。在大门口草垛边,吉佳下意识停了一下,回头朝吉美家的院子望了一眼,因为一年前,每次洗澡,她们都是约在一起。
明天过年,办年货的人们仍然不少。乡村就是这样,只要年不过,就总是有办不完的年货。远远的,吉佳就看见了冒着热气的大众浴池。走近时,才发现它已经改了名,叫天河洗浴。天河,看到这两个字,吉佳敏感地咧了咧嘴,心想,这字怎么就像是为自己写的,进了一趟城,她和吉美就隔到了天河两岸;进了一趟城,歇马镇,家,什么什么都觉得陌生了。
别看办年货的人多,洗澡的人却寥寥无几,女的这,边,算吉佳也就两个人。吉佳脱衣走进浴池时,那人已经在里边了,她在水笼头下面,背对门,仰着脸,直直地站着,像想什么心事。吉佳扫了一眼,然后打开,淋浴笼头,将身子置于细细的水柱之中。水淋到吉佳头上、身上,一股暖意一瞬间包围过来,驱逐了一晚上以来一直驱之不去的冷意。可是,正当吉佳的身体感到放松、舒服的时候,突然的,她觉得有什么不对,什么?吉佳离开水雾,使劲吸了吸鼻子,但她什么也没有闻到。这时,一种隐隐的直觉让她回转身,朝那个背影看去。实际上,直觉正来自刚才扫过的那一眼,来自某种依稀可辨的味道。那个哪哪都鼓胀胀的身影已经刻进了她的脑海,那种黄瓜一样的清香已经潜入了她的骨髓。断定是吉美,吉佳身体的某个部位弹了一下,接着,一种复杂的,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慌乱的感觉,瞬间随无数颗水柱冲将下来,敲击着她的头发、肩膀、前胸和后背,使她浑身上下一阵灼热。
好久了,大约半年多了,吉佳没和吉美在一起呆过了,且是这样赤身裸体。在她离开她的宿舍之前,不管在城里还是在乡下,她们一直是一起洗澡,她们相互搓澡,相互按摩,有时,还要相互比试乳房的大小。那时,吉美并不是太自信,老觉得她的乳房太大,屁股太大,脖子和腰又都太细。吉佳背过身去,也像吉美那样仰起脸。她仰起脸,不是要学吉美,而是此时此刻,如果不这样她不知道自己还该怎样。她倒是觉得,她这样,吉美无论如何不该这样,第一,她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谁,第二,她穿金戴银,她简直算是衣锦还乡。
是一分钟,一小时,是一个世纪。吉佳站在水柱下,一无动作的能力。她的眼前,一直伫立着古美鼓胀胀的剪影,而与这个剪影对着的,是--个骨刺一样哪哪都坚硬哪哪都干瘪的自己。虽然那个肢胀胀的身体已经被男人占了,不干净了,那个坚硬而干瘪的身体从没被人撞过,但这丝毫不能说明什么。相反,吉佳感到一种从脚后跟涌上来的耻辱和难过。说从脚后跟,是吉佳觉得那耻辱和难过来自于她的下体,它们由下而上,穿过心窝之后,直抵喉口、眼角,最后变成咸涩的雨雾。水柱下,吉佳仰着脸,一动不动地淋着,恨不能淋掉所有耻辱的样子。有一个时刻,怕自己哭出声来,她生出一个想法,在吉美转身之前离开这里。然而,正当吉佳为自己聪明的想法兴奋时,一件事情发生了--
一双手正抚向了自己的后背。分明,她一直背对自己,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谁,但确实,一双手抚向了她的后背。它动作相当轻柔,相当缓慢,但随着一阵轻柔的揉搓,一种透彻的、舒心的感觉顿时弥漫开来。那感觉,要说熟悉,她非常熟悉,因为她无数次享用过,要说陌生,她非常陌生,因为那双手不再是从前的手,而是一双抚摸过男人也被男人抚摸过的手。一双抚过男人的手抚在她的后背,除了透彻和舒心,她还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四肢酥酥的,痒痒的,心底慌慌的,颤颤的。在明确地知道是谁的手抚向了她的后背时,吉佳明确地感到抚向她的手不是吉美的,而是一个男人,一个模样像火锅城老板一样的男人。于是,那种久久压抑在心底的渴望,泄闸的洪水似的汹涌而来。它们先是由下至上,之后又由上至下,它们脱缰的野马一样脱离了那双手,在她胸脯里和更隐秘地方喧嚣、跳动。于是,刚才一丝咸涩的雨雾立时漫成-片海域,让她置身一片咸涩的汪洋之中。
吉美似乎感到了吉佳的抽动,手停顿了一下,但。只是片刻,很快,她又揉搓开来。很显然,吉美无法知-道此时吉佳的情绪,就像吉佳永远无法知道吉美被男人包起来是什么感受一样。但是,吉佳知道,有一点吉美一定清楚,那就是此时此刻,已经有半年多没跟她说过话的自己,并不想离开她弃她而去。或许,正是看透吉佳没有弃她而去的意思,她的声音,她沉闷的声音,在水柱在吉佳肩膀上飞溅时飞溅出来。“我真羡慕你,你多好!”
因为太突然,太出人意料,吉佳猛一激灵,仿佛被突然泼了冷水。
吉佳确有一种泼冷水的感觉,说她好,说羡慕她,这分明是讽刺,挖苦,打击。吉佳没有吭声,但汪洋在眼睛和鼻子里咸涩的雨雾顿时退潮似的消失了。吉佳把身子轻轻晃了晃,似乎为了表示抗议。心想你为我搓背就为了这个,你也太恶毒!你沾了几天男人,居然就变得这么恶毒!这时,只听水柱中再一次有声音传出,“真的吉佳,我做梦都羡慕你。”
吉佳还是没吭声,静静地伫立在那,但突然的,仿佛有一种什么力量嵌入她的体内,使她再也控制不住。她毅然转过身,揪住吉美光溜溜的乳房,咬牙切齿地说:“你-你-”她想说你离我远点,你的手已经脏了不要动我。可是只说出两个字,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这时,她看到吉美被她抓在手里的那个乳房旁边,是一块块紫红的伤痕,好像被谁用手狠狠地扭过。
吉佳彻底呆了,表情凝固在脸上,是一片铁青的颜色。她看着吉美,眼球一转不转。自她们被王母娘娘划到天河两岸,她们还是第一次这么面对面。吉美本能地往后退着,本能地用两手护住胸脯,仿佛一旦放手,吉佳就会扑过来抓破它。她目光里充满了惊恐,肩膀在不住地哆嗦,但是,这丝毫没有抑制她说话的欲望,她一边哆嗦着,一边说“我根本就不想再回去了,可是,可是我妈不让……”
好像刚才还在吉美眼里的惊恐突然飞了出来,飞到吉佳眼里。它飞到吉佳眼里,就不再是惊恐,而是惊讶、难过。水柱一如继往地飞溅着,喷射着,水柱敲击着两个人的肩膀,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音,有如铁器在石板上撞击。她们离得很近,可吉佳听不到对方的呼吸,不但如此,刚才还清晰可辨的吉美的脸和胸脯,转瞬之间就一点也看不清了,因为那股咸涩的东西,仿佛正被潮汛裹携着,汹涌而来,它在淹没了吉佳眼睛的同时,在澡堂里漫起了浓重的大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