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
李遇扛着三把铁锹回到家,看见大门像饥饿的嘴巴那样敞开着,堂屋里全是彩色,那些花花绿绿的鸡正在啄食地上的苞谷。李遇对着门里喊:“南瓜,鸡把我们的口粮都吃光了,你还想不想活?”李遇没有听到回答,放下铁锹跑进去,鸡们嘎嘎地飞起来,有的扑出门外,有的飞到了楼梯上,满屋飘扬着鸡毛,有一片白色沾上了李遇的嘴角。
连续推开两扇房门,李遇没看见他的儿子李南瓜,就锁上门,朝王东走去。他问王东:“你看见南瓜了吗?”王东摇摇头。李遇抹了一把嘴角,一路走一路问:“你,你们看见南瓜了吗?”三十几户人家都走遍了,他既没看见别人点头,也没得到一声满意的答复。于是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笼着手站在王东家菜园子的矮墙上,遥望村口那条延伸出去的小路。尽管他那么望着,脑袋却是木的,好几次,他竟然忘记自己到底在望什么?是望王东家的大白菜,或是望山梁上像死蝴蝶那样飘落的树叶?是望刘兰兰家的炊烟,或是望坡上用石头砌出来的“农业学大寨”?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望,而是在练腿功,是在跟秋风比赛,看谁在墙头站得更久?
太阳被远处的山尖一挡,坡底的树林立即就覆盖了一层暗影,暗影慢慢扩大,延伸到王东家的屋檐上。王东对着菜园子喊:“李遇,还不快点给你老婆送火去?别把我的墙站垮喽。”李遇耸耸肩,从矮墙上跳下来,到家里举了一个火把,朝灯盏窝的方向走去。因为天还没有全黑,他手里的火把不是那么明显,但是走着走着,火把渐渐通红,等他走到老婆的墓地,亮着的就剩下他手里的火把了。周围黑得像刷了漆,满耳都是虫子的声音。他在新坟前烧了一堆火,拍了拍坟前的石块:“四梅,南瓜不见了,这是不是你作的怪?如果是你作的怪,就把南瓜快点放回来。现在我打单了,你可别再弄出什么大事来吓我。”
“爹,我在这儿呢。”
李南瓜忽然从坟的那边坐起来,吓得李遇一个倒退。李遇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干吗要跑到这里来?”
“妈胆子小,我来陪陪她。”
“神经病!你妈不吓唬我们就算阿弥陀佛了,我从来没听说过死人会害怕。”
李遇的骂声好像没钻进李南瓜的耳朵,李南瓜又躺了下去。坟前的那堆火哔哔剥剥地越烧越旺,连近旁茅草的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李遇拍拍手,站起来,走到坟的那边,对着破席子踢了一脚:“你真要把这里当床铺吗?”李南瓜翻了一个身,侧卧在席子上。李遇又补了一脚:“快起来,跟我回去!”
“我……我要跟我妈说说话。”
李遇把李南瓜从破席子上拽起来。李南瓜双腿蹬在坟上,弯腰跟他爹搞拔河比赛,重量全部移到他的屁股,好像那上面挂着一扇石磨。李遇扯了一会儿,感到臂膀沉了、酸了,一松手,李南瓜仰面跌下去。“你这个癫仔,将来得了风湿病,可别怪老子没提醒你。”说完,李遇喘着气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自语:“四梅,你是轻松了,可南瓜怎么办?你要是真爱我们,就让南瓜别再犯傻病,就让刘兰兰看得起我们,让她做南瓜的后妈……”
李南瓜坐在郭四梅的坟边像蚊虫那样嗡嗡地说着,但是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不是单个的字,而是一片语言,仿佛漫天大水没有间隔,没有水珠。到了中午,阳光把他的脸晒热了,他才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黄泥,走上两公里,回家吃一大海碗米饭,然后带上四五个烤红薯,又回到坟边。他吃了睡,睡了说,说了吃,哪怕是李遇晃着拳头威胁“再不回去就宰了你”,他也没挪一挪席子。
半夜,一阵密集的响声从屋顶的瓦片上传来,李遇被雨点吵醒,骂了一声“癫仔”,翻身下床,打开手电筒,找了两张塑料布,一张披在身上,一张捏在手里。他哗地拉开大门,外面的雨点像银线那样扑下来,密密麻麻地一片,仿佛一块白布。迈出门槛,他看见一团黑影站在雨里。他把手电筒的光柱摇向黑影,那是李南瓜被雨水淋湿的脸,光柱往下摇,落到李南瓜的手上,那是一把菜刀,刀口闪着一抹寒光。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宰了你。”
“真是好心没有好报,我正要给你送雨具过去,你干吗要宰了我?”
“再不回去就宰了你。”
“原来你是在学我说话。既然你回来了,我就不宰你了,快进去换衣服吧,免得感冒,弄不好还会得肺炎,要是得了肺炎没准就会出人命。快进去吧,就算你爹我给你下请帖了。”
菜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李南瓜的手松开,他像民兵搞训练那样,挺胸收腹,正步走进堂屋,一直走到堂屋的右上角,才来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右转,跨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嘭地撞回来,那响声就像天上打的雷。李遇的腿晃了一下,赶紧把双手合在胸前:“四梅,你看看你的仔都癫成什么样子了?你要是不管管他,说不定哪天他真把我割成几大块。四梅,你可要保证我不缺胳膊断腿呀!”
李遇犁地,李南瓜就在身后下苞谷种;李遇薅草,李南瓜就磨薅锄;李遇施肥,李南瓜就在苞谷蔸刨坑;李遇收苞谷,李南瓜就把苞谷秆扛回家。两年来,李南瓜像个乖仔跟着他爹上坡下坎,打柴喂猪,从来没说一个“不”字。秋天的午后,李遇坐在地头的苞谷秆上抽烟,李南瓜蹲在一米远的地方捆苞谷秆。李遇说:“南瓜,你歇一会儿吧。”李南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我不累。”
“不累也歇歇。”
李南瓜顺势坐在苞谷秆上,拔了几株蒲公英,鼓起腮帮子吹,白色的软毛被他吹散了,像雪那样纷纷扬扬,把他的头整个笼罩。
李遇咧嘴一笑:“四梅,南瓜没犯傻病,多亏了你的保佑。”
傍晚,李南瓜挑着水桶往井边走,走到半路,就追上了刘兰兰。刘兰兰腰细屁股大,一条粗黑的辫子在后背甩来甩去。李南瓜盯着刘兰兰的后背,盯得口水都流出了嘴角,好几次,他伸手去抓刘兰兰的辫子,但辫子仿佛看见了他的坏心眼儿,从他的掌下一次次飞开。到了井边,刘兰兰弯腰打水,屁股高高地翘起来,裤子一下就绷紧了,仿佛再不站起来就有把线头绷断的危险。李南瓜吞了几下口水,把手悬在空中,想照刘兰兰的臀部按下去,又害怕地缩回来,手掌这么反复了几次,刘兰兰已经把两个桶的水都打满了。
刘兰兰挑起水,转过身,才发现李南瓜贴在自己身后,吓得桶里的水往地上泼了不少。刘兰兰闪了一下扁担,骂了一句“癫仔”,甩着手往大路走去。她的肩上一有了重量,身子就扭得更厉害,辫梢一会儿甩左,一会儿甩右,最后搭到了扁担上。李南瓜看着刘兰兰的背影,连水也没打,便挑着空桶跟上去,一直跟到刘兰兰的家门口。刘兰兰把水哗地倒进缸子,举起扁担:“你跟着我干什么?想吃我放的屁吗?”
李南瓜丢下水桶,一口气跑到家。李遇说:“水你没挑回来,怎么连桶也不见了?”李南瓜指着刘家:“水桶在、在刘兰兰家。”
“水桶又不长脚,怎么会跑到她家?”
李南瓜一声不吭,抱头蹲下去。李遇拍了一下李南瓜的脑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家缺水桶吗?”
李南瓜摇摇头。
“那水桶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到了她家?”
李南瓜还是摇头。
“真是的,真是的……”李遇急得团团转,“我们家要是没有水桶,今晚就没得水煮饭吃。去,去把水桶要回来。”
李南瓜一动不动,头差不多勾到了裤裆。
“难道还要我亲自跑一趟?我没单独去她家,别人都讲闲话了,要是我真去,那唾沫还不把我淹死呀?”李南瓜抬头看了一会儿李遇,慢慢地站起来,转身走去。看着李南瓜快要走到拐角处,李遇忽然喊了一声:“回来!”李南瓜低头走了回来。李遇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可靠。”
李遇这一去很久都没回来。李南瓜啃了几个生红薯,举起一个苞谷秆扎成的火把摇晃,喊着要烧自家的房子。跟他家连着屋檐的王东一听到“烧房子”的声音,扔下饭碗跑出去,指着李南瓜骂:“你要是不把火灭了,等会儿我就让你喝粪水。”李南瓜爬到楼梯上,像摇红旗那样摇动火把,细小的火星飞溅下来。王东冲到楼梯边。李南瓜把火摇到王东的头顶:“你要是敢上来,我就把火扔到房子上去。”王东站住,火星不断地掉到他的头上,他的头上甚至散发了头发的焦味。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尖叫声不时响起。有人说:“南瓜,你只要下来,我就给你一块腊肉。”有人说:“如果你想穿新衣服,就把火灭了。”李南瓜说:“要让我把火灭掉,除非你们把我妈从坟里喊出来。”有人喊了一声“郭四梅”,大家就跟着喊。王东的老婆推开人群,腾出一个空道,说:“郭四梅来了。”大家屏住呼吸,扭头看着那个空道。李南瓜说:“你哄我的,我妈赶街去了,现在还在半路呢。”王东的老婆指着空道:“你眼睛瞎了吗?这不是你妈是谁?”
“你要是再哄我,我就真把房子烧了。”
李南瓜又举起火把摇晃,人群里重新响起尖叫声。“再不下来,我就宰了你!”门口传来李遇的呵斥,他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爬到楼梯上抢李南瓜的火把。火把在两双手里晃动,一会儿过去一会儿过来,最后李南瓜一松手,李遇捏着火把从楼梯上跌落,他落地的时候仿佛夹杂着骨折的声音。
李遇的腰骨跌错了位,他躺在床上让刘顺昌给他正骨,敷中药,半月之后说话才不腰痛。他说:“四梅,南瓜刚好了两年,你怎么又让他犯病了?是不是葬你的地方不好?要是你在那地方睡不舒服,那我就给你换个地方,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让南瓜犯病,得保佑我们平平安安。”说这话的当天晚上,李遇想小解,就喊李南瓜给他递尿盆。喊了十几声,李南瓜才走进屋来,手里提着菜刀。
“我让你递尿盆,你提着刀来干什么?”
“一到半夜你就吵我,干脆把你的鸟仔割了,看你还拉什么尿?”
李遇的双手赶紧捂住下身。李南瓜举着菜刀在他的手背上比画。李遇手背上的血管突突跳跃,全身跟着哆嗦。
“小祖宗,请你把刀拿开,今后我再也不吵你了。”
李南瓜把刀收回去,用手拇指试着刀锋。李遇的手指像弹钢琴那样震颤,一股热尿喷射出来,打湿了他的裤裆和手心。“爹,你的尿拉出来了。”李南瓜嘿嘿地笑着,抓起尿盆倒扣在李遇的手上,然后用菜刀敲了一下盆底。李遇的身子一抽,正在撒着的尿缩了回去。李南瓜又敲了一下盆底,李遇停了的尿开始断断续续地流。乒地一响,李遇的尿缩了;再乒地一响,李遇的尿又流了。
“四梅,你看你的仔把我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我又不是墙,哪经得起他这么舂;我又不是鼓,那挡得住他这么擂。四梅,你要是看得见,就让他把刀收回去,我宁可把尿拉在床上,也不敢喊他递尿盆了。”
“爹,我听到我妈叫我啦。”
李南瓜停止了敲打,侧耳听了一会儿,提着刀跑出去。李遇终于松了一口气:“四梅,你要是再晚来一步,我就做不成男人了。”说完,他把尿盆掀到地上。
等到李遇能重新挺起腰杆走路的时候,他在上交怀找到了一块好地。那块地的后山脉很长,绵延数十里;两边有小山合抱,就像椅子的扶手;前面横着三道山脉,一道比一道高,仿佛躺椅前架脚的凳子。谁要是葬到这么好的地方,后代不出大人物才怪呢!李遇背着手在那地方走来走去,恨不得当场躺倒,把自己葬下。
农历十月十七,李遇把郭四梅的坟迁了过来。他在新坟前烧了一刀纸,说:“四梅,你有了这么好的家,该保佑南瓜不再犯病了吧。只要南瓜不犯病,我手里才攒得起钱;才给南瓜找得到后妈,才能为你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火苗一闪一闪的,恍惚之间,李遇还以为那是郭四梅在跟他点头。
冬天的一个中午,村里的好几个女人坐在刘兰兰家的墙根下做布鞋,她们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问刘兰兰为什么还不嫁人?刘兰兰抿着嘴笑,就是不给她们答案。这时,李南瓜忽然跑过来,在刘兰兰的胸口抓了一把,便迅速地闪开。刘兰兰提着鞋底板去追,李南瓜一边奔跑一边叫喊:“快来看哪,老婆追老公喽。”刘兰兰气得直跺脚,呜呜地哭了。那些做鞋的妇女再也咽不下这口气,扯着刘兰兰来到李遇家。她们踢桌子,摔茶杯,砸水缸,直到李遇双手作揖讨饶,才停止破坏。王东的老婆说:“今天要不是我们在场,你们家的南瓜会把兰兰给强奸了。”
李遇说了一声“真是的”,提着鞭子跑出去,在旧仓库前的晒坪上找到了李南瓜。李南瓜事先看到了李遇手里的竹鞭,三下两下就爬上了草垛。李遇抖着鞭子说:“你对刘兰兰怎么了?”
“没怎么了,就是摸了一把她的胸口。”
“你该叫她表姨,那胸口也是你摸得的?”
“我才不叫她表姨呢,叫她老婆还差不多。”
“你……”
晒坪上的人笑得黑牙齿和白牙齿都露了出来。李遇拿着鞭子往草垛上冲了几下。由于草垛太高,他不但没冲上去,反而跌了几个趴仆,周围的笑声更加密集。“除非你不回家,你只要回家,看我怎么打破你的膝盖。”李遇晃了一下鞭子,背着手离去。李南瓜冲着他的背影喊:“刘兰兰是我老婆,我老婆是刘兰兰……”李南瓜喊了几声,便有了一个间隔,接着是一声惨叫。李遇猛地回头,看见李南瓜已被刘兰兰的弟弟从草垛上摔了下来,像死狗那样躺在地上。李遇跑回去,抱起李南瓜的头,那头上的血把李遇的衣服染成了红布。
李遇背着李南瓜来到刘顺昌家。刘顺昌在李南瓜的头上敷了中药,缠了一团纱布,只给他留下半张肿大的脸,就连他的嘴巴也被纱布封了一半。第二天,李南瓜竟然还能用半边嘴边说话,他说:“刘兰兰是我老婆,我老婆是刘兰兰……”
李南瓜说得刘兰兰的脸红到了耳根子,说得刘家人个个摩拳擦掌。晚上,刘家人把头凑到一起,决定在赶街那天,悄悄把李南瓜丢到河里去喂鱼。但是刘家人还是害怕法律,赶街那天的傍晚,他们把全村人叫到旧仓库前的晒坪上。他们说李南瓜说的那些话是李遇教的。李遇说:“南瓜说的话我打破脑壳也想不出来,怎么会是我教的?”有人说:“不是你教的,难道是他妈教的吗?”
“反正不是我教的,你们硬要给南瓜找个老师的话,那只能是他妈了。”
李遇的话音未落,一盆粪水泼到他身上,臭得围观的人全都捂着鼻子散开。李遇孤零零地站在晒坪上,看着他脚下的影子慢慢地暗淡,慢慢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