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日历终于翻到了星期五。
在同僚中,向来以性情沉稳著称的陈阡陌镇长,早上一进办公室,看见通讯员小高替他翻开的这页日历,心里便火烧火燎的。他的一双眼睛一会儿盯着这页日历发呆,一会儿又盯住办公桌上的两部电话坐卧不宁。这两部电话,一部是座机,一部是手机,都是他一样不可少的亲密战友,可今天,在他的眼里,它们变成了两颗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炸弹,轰地一声,他的关于今天的一场好梦,又会烟消云散。像往常一样,两个话铃没有间歇的时候,这声未落,那声已起,有时,他不得不同时接听两部电话。他也有烦电话的时候,但那只是一瞬间,片刻,更多的情形是喜欢听到连绵不断的电话铃声,身为一镇之长,半天接不到一个电话,那就有问题了。可他今天害怕电话,铃声一响,心里忍不住便要“格噔”一下。这样“格噔”了一早上,幸好,来电要不是上级可有可无的例行问询,要不是下级一些琐琐碎碎的请示汇报,或者便是同学朋友咸咸淡淡的废话混帐话。挨到中午吃饭时间,小高敲门问他想吃点什么,他随口说:
“一大碗羊肉面片子。”
“不要点菜吗?”
“不要,不要,真罗嗦!”
小高是刚来镇上工作的大学生,看见镇长这样烦他,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事了,疑疑惑惑地转身要走。陈阡陌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失控,忙缓和了声调说:
“小高,你给大师傅说说啊,多来点辣椒。辛苦你了。”
小高应一声,欢欢地跑了。这纯粹是说废话,陈阡陌明白自己在说废话。大师傅哪能不清楚领导的口味?不大一会儿,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片子端上来了,他低头一看,立即精神一振,顿时味口大开。肉香洋溢,几片碧绿的香菜叶儿铺在雪白的面片上,又一层猩红的辣椒油浮荡在面汤里,白的白,红的红,绿的绿,真正要馋死人哩。陈阡陌从小就爱这一口,那年月,日子过得苦,偶尔吃一顿,等于是过年了。现在有条件了,尽情吃吧,一镇之长,一天吃一百大碗羊肉面片子,走到哪说,都算是正牌子的廉洁干部呢。他随手甩掉不爱穿还不得不穿的西装外套,只听一片呼噜声响过,碗见底了,他也吃出了一身热汗。这当儿,手机响了,他要接,又不想接,又不敢不接--万一是哪个上级打来的呢。提心吊胆地抓过来,一看来电显示,竟是家里的电话号码。他的心里不由一热,忙说:
“老婆啊,想我了吗?”
“想还不是白想,白想谁不想,不想白不想,就瞎想呗!”
爱人在市一中当老师,常年的高三语文把关老师,在学生面前持重惯了,是从不开玩笑,更不会撒娇的,可他从电话中已经看到了她的娇模样。他知道,这都是前几天他曾许给她的那桩粉红色的诺言所致。他的心里又一热,吃了热饭还没有凉下去的身子像是被回了一次炉。他也想轻松一下,便拖长声调说:
“这个小同志思想好像不大对头啊,有些事情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想到了就能做到,怎么会是瞎想白想呢。”
“真的啊?那我就撂电话啦?”电话那头的声音喘嘘嘘地,陈阡陌也已魂飞天外,强自镇静,笑说:“急什么呀,再调调情过过干瘾不成吗?”
“傻子!过会儿澡堂关门了。”电话那头一声情不自禁的娇诧,使得陈阡陌当即爆炸了,他不觉童心大起,忙喊别挂别挂,还有事,老婆问什么事快点说,他摊开双腿,盯着那片奇峰突起的高地,慢悠悠地说,老婆你能看见我吗,那头说,看得见,这头说,你看见什么了,那头说,看见一只小狗在胡闹,这头说,你的眼力真不赖,可还是看错了,那不是小狗,那是一只小老鼠想钻洞了。这头看见那头脸飞红霞,身子一颤,差点跌倒,边撂电话边说:洞里有毒鼠强呢。他看见她手忙脚乱拎上一应洗漱用品,红头胀脸颠三倒四走了。
陈阡陌轻叹一声,马上意识到自己是一镇之长,数万人的父母官,数百名干部的主心骨,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在办公室的单人床上躺了一会儿,电话吵得又无法入睡,好在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电话。他仍坐在办公桌前,接那些没完没了的电话,说那些缺油少盐的淡话。铃声每响一次,他的心便要向早上那样“格噔”一下,“格噔”到下午四点,他的情绪倒稳定了。这种电话虽很烦人,好在也只是烦人而已,他所耽心的电话倒是没有。他给刘副镇长打了电话,安排好周末值班事宜,他抻个懒腰,又给司机小胡打了一个电话,相当惬意地说:
“准备出发,咱也度周末去!”
陈阡陌从电话中听出了小胡的兴奋。是啊,他们都是一个半月没回家的人了,而小胡结婚是个仅半年的小青年,早熬的嗓子眼里伸出三只手来了。离家仅一百多公里,又是高速路,又是高速车,这么长时间,竟回不了一趟家,这算什么事呀。小胡的家不在市里,但与镇长顺路,把镇长送回家,他也可回家了。给爱人的礼物早准备妥了,陈阡陌穿好外套,打上领带,正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办公电话却爆响了。他的心里不由一紧,有了不祥的预感。这种事,他遇得太多了,每到周末,总有上级机关下来检查指导工作,自从南山放养虫草珍珠鸡培育成功后,周末从来没有消停过。先前还有何书记在,他俩可以轮流回家和陪客,这半年,何书记去省党校培训,他是党政一手兼,如果上面说明是来吃鸡的,那好办,让副书记副镇长陪着,也照样能吃,可他们一律都是来检查工作的,你是基层主要领导,倒去度周末了。工作重要还是度周末重要?什么素质嘛!再说,上级领导都可以舍弃宝贵的周末,风尘仆仆下来关心你支持你指导你你却回家和老婆热火去了,像话嘛这!离电话只有三步路,陈阡陌的心“格噔”了几十下,好像上了几层楼,他喘嘘嘘地拿起话筒。
电话是县政府办公室皮主任打来的,说是县长要下来检查夏粮入库工作,请你们做好准备。陈阡陌一边频频点头,好像那头能看见他似的,一边连说了好多个是。放下电话,他的脸已青了,一屁股跌在椅子上,竟发现,自己已是一身臭汗。这家伙自当组织部长开始,到当县委副书记、县长,几乎每个月都要在周末来南山镇视察一次工作,他是知道镇书记和镇长的家都在市上的。想到这,他不禁低声怒吼道:
“齐广厦,我日你老妈!你不让我回家日老婆,我就日你的妈!”
齐广厦就是要来检查工作的县长,算起来和陈阡陌是农大同学,同级不同专业,人家是学土地管理的,老子是市上的老领导,在退休前,儿子已是一方诸候了,而他呢,磕磕绊绊,能力不比谁差,却总上不去。如今已是39岁的人了,还是个镇长,在全市乡镇主要领导这个岗位上,他已是年龄最大的了,别的乡镇长都是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前程看好,他呢,运气好一点,将来可以在县里哪个不重要的局混个一把手,运气不好,就得在比自个小好几岁的娃娃手下当差了。他从别人的身上看到了那份尴尬,不把他呼来唤去吧,人家是上级,按官场规矩来吧,他又是前辈。人家难为情,他更难以自处。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再说,江山许争不许让,把上面来的老爷们伺候好,兴许还能找一碗舒服点的养老饭呢。小胡连门都忘了敲,兴冲冲跑了进来,想说话,一眼看见镇长垂头丧气坐在那里,心里就全明白了,他的情绪一落千丈,强咽一口唾沫,轻声说:
“镇长保重,有事喊我。”
陈阡陌苦笑一声,站起身准备汇报材料了。有什么好准备的呢,给各路人马汇报了不下八遍了,就像跟老婆睡觉,一切都是熟门熟路的。再说啦,在这个当口,傻子才认真汇报呢,说得多了,人家心里恨死你了:赶紧安排吃鸡吧你这傻子!他想给老婆说一声,拨到最后一个数字了,又放下话筒,如此折腾了三四次,却没想好说什么。电话打通后,老婆必然会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可他知道她此时的心境。像老婆这样拿得稳的女人,一旦动起情来,那便是火山爆发,当头一盆冷水,她怎生消受?还是让她能多甜密一会是一会吧,晚上女儿放学回家后,再打电话说明情况,有女儿在身边聒噪,她控制起情绪来会容易一些。他给南山养殖场的杨场长打了电话,让他做好接待准备,又让小高整理好会议室,让他通知刘副镇长留下来,其他干部可以回家。都在忙夏收,许多人也是一个多月没沾家了,都有老有小的,不就是县长要趁周末来玩嘛,吃鸡又没他们的份,何必让喜鹊陪着猫头鹰熬夜呢。一切安顿妥当后,趁这工夫,他找出一本专业书读上了。从农大毕业后,他就在市上的食品研究所搞科研,后来当科技副镇长、镇长,不论干什么,也不论有多忙多累,每天不看几眼专业书是不睡觉的。刚大学毕业时,他内心就认死了一个信条:咱出身贫民,六亲无靠,走到哪,干什么,都要凭真本事,这是养家糊口的根本。
齐县长一行来到南山镇时,已五点半了。他笑嗬嗬地从车里钻出来,陈镇长热情地迎上去,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齐县长说,陈镇长,你的南山镇搞得不错嘛,陈镇长说,欢迎县长检查指导工作。从车里又陆续钻出来三个人,一个是政府办皮主任,一个是县长秘书小黄,还有一个是文化局副局长李仙妹。她原是县秦腔剧团搞化妆的,剧团无戏可唱,演员走的走,去省城茶屋酒吧唱堂会的唱堂会,有的稍有姿色的女演员被大款包养了,大多数人则下岗在家,李仙妹年轻会来事,在剧团未解散前就进了文化局,去年还当上了副局长。人风传这女人,先前跟齐老爷子有一腿,宾馆服务员不当了,不会唱戏却进了衣食无忧还可游山玩水的剧团,老爷子退休了,少爷得势了,接过老爷子的班,剧团没活路了,当时主管文教卫的齐副书记一句话,没读过几天书的她,又进了文化局,还当了副局长。有人说得很难听,说是一老一少两只老鼠钻进一个洞了。陈阡陌是读过几篇古文的,他知道古人把父子同奸一个女人的行为叫做:聚(you)。他感到一阵恶心,还是笑吟吟快步上前握住一只纤小柔软的女人手,心里说,你是文化局的,跑来检查锤子的夏收!嘴上却连声说:哎呀,我说今儿天咋这样晴空万里哪,原来是李局长芳驾光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李仙妹粉脸一扬,一股杂七杂八的香味迎面扑来,陈阡陌闻不惯脂粉味,但他又不好躲闪,只好暗中使劲,锁住鼻孔,把场面应下来。
到了会议室坐定,水果和香烟早已摆好,陈阡陌给每人散一支烟,点着,李仙妹抽烟的姿势很优雅,齐县长忍不住朝那看,陈阡陌也忍不住朝那看,他的心里不觉一动,随即下身有了行动,暗道:难怪,浪女人就是容易勾出男人的肠子来!小高将茶沏上,各喝了几口。县长说明了来意,陈镇长就开始汇报了。他只汇报了五分钟,就瞥见李仙妹不耐烦了,频频向县长蹙眉抛眼风,县长也是带听不听的,便抬腕看看表说,各位领导一路奔波,都累了,咱们是不是先找个地方坐坐,边吃饭,我边汇报,边听领导指示,工作生活两不误。县长还在沉吟,李仙妹率先从座椅上蹦起来,一拍巴掌,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县长不好再沉吟了,以勉为其难的口吻说,吃的饱饱的,又吃,还没咋干工作哩。陈阡陌说,工作是要干的,饭也是要吃的,何况我们吃饭的时侯还在工作。
说走就走,临走时,陈阡陌一想,干脆把刘副镇长和小高都叫上,孤单单地,都不容易。小胡是司机,不用说是要去的。这样,县上四人,镇上四人,杨场长再带一人,刚够一桌。
南山养殖场在国道旁,离镇上不过四十分钟路程,说话间就到了。两辆轿车一入场境,杨场长已经亲自驾车侯在路边,三方寒暄几句,进了场部坐定,一大盆炖珍珠鸡就端上来了,里面还混合有山里的各种养人的特产,比如鲜蘑、土豆、土豆粉条、当归片等等,盆里喷薄而出的香气,使所有的人都忘了日常礼节,一边饕餮着,一边大呼小叫着。肚里有了一点底后,陈阡陌说,杨场长,县上领导来了,你怎么不备酒,杨场长笑说,有有,哪敢给领导不喝酒?场部秘书小许转身小跑出去,眨眼间,抱来四瓶农场自产的鹿血酒。哇,李仙妹叫道,红葡萄酒!我就好这一口!李仙妹在那摩拳擦掌,大家都笑,镇里和场里的几个人小笑,县上的几个人大笑。
起初,李仙妹甚觉得意,后感到笑声有点特别,她看见齐县长笑得最有内容,便噘起红嘴,朝向他,两扇肩膀抡一抡,恼恨万端地说,人家就是爱喝嘛。别的人都不敢笑了,齐县长又笑了几声,喘着气说,你看看那是葡萄酒么?李仙妹认真看了几眼,说颜色像,瓶子不像。齐县长又挣扎着大笑几声,说颜色瓶子都不像,作用更不像。他看见李仙妹的脸上露出了真的傻相,心说,女人漂亮点,傻点,真好。咱和女人睡觉是睡她的身子哩,又不睡她的脑子,男人女人一边干那活,一边黑格尔康德说个不停,算啥事呢。他也怕这又漂亮又傻的家伙傻病真的犯了,不分场合地点犯傻,在下属面前伤他的脸。走了片刻的神儿,马上又回来了,他也就不再卖关子了。他说那是鹿血酒。李仙妹叫道,血啊,我可不敢喝。镇长适时说,李局长说好了,你真的不喝啊,别以后后悔了,又回头怨我。李仙妹的好奇心吊起来了,她与他是邻座,身子一倾,倚住他的肩膀,一拨脂儿粉儿的味道扑过来,他想躲开或捏住鼻子,终于还是挺住了。他庄重地说,李局长你看看,满桌就你一位女士,我为什么要上这种对男人好处不大对女士又是好处大大的这种酒呢,惟一的理由便是:美容!哇,李仙妹又娇叫一声,情不自禁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而这时,她立即想起今天是以领导身份来检查工作的,而核心是齐县长,怎可颠倒核心和边缘呢,但她又不好太过张扬他与上司的特殊关系,只好说,镇长大人这样做令小女子我很感动,但男多女少,还应以大局为重才是,我就这样了,再美容,也是豆腐渣。齐县长笑道,这你就上陈镇长的当了,在男权社会里,男人是从不肯放弃自身的利益的,给你明说吧,这酒对女人有好处,对男人好处更大。李仙妹问是什么好处,别人只吃吃笑,并不作答,齐县长淡然道:
“壮阳呗。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好处比这更好呢。”
大家齐声大笑,李仙妹也掩口而笑。笑毕,她抬起一只手,在面前娇娇一扇,轻声说:
“你们男人啊……”
余下的话她不说了,杨场长追问道:
“我们男人怎么了?李局长可得说清楚了,把我说成什么样子我认了,说了齐县长和各位领导,我这责任就大了。”
“真坏!”李仙妹做出咬牙切齿状,吐出了余下的话。
“嗬嗬!”皮主任叫一嗓子,一脸无辜地说:“我半天一句话都没捞着说,倒陪了法场了!我倒要请教:我怎么坏了?”
“你当下这个样子,就是坏透顶的具体表现。你们男人做什么事,无论嘴上说得多么辉煌动听,其实,一马当先,关心的都是自家那四两臭肉!”
大家笑毕,齐县长慢条斯理地说:“皮主任啊,你该给李局长敬杯酒了,看人家对你评价多高啊,”他慢悠悠喝口茶,说:“明明只有二两,却说成了四两,整个翻了一番嘛。”
“高高高,真是高!齐县长真乃幽默大师,我服了。这酒我敬!”
李仙妹也是酒中豪杰,一点也不露怯意,相反,豪情顿生,与皮主任一连干了三大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