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虎对洪主任说,你今天就来做一反面教材吧。洪主任看一看大虎,又看一看那些正在低头忙碌的造反队员搞不清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就在这时,一个造反队员走过来,用一根绳索在洪主任的肩头捆绑起来。他的捆法很讲究,只是打了一个莲花状的绳结,套到洪主任的肩头用力一勒就越拉越紧。然后,又将这绳索的另一头朝树上扔去。蹲在树上的人把绳索穿进滑轮,又扔下来。另一个造反队员就打开一条竖幅的白布标语,将上端捆在洪主任的双脚上。这时其他造反队员已将从树上弓下的绳索分开来拴到各自的自行车上。他们做完这一切,就朝大虎点点头。
大虎走过来,拽住绳索试了试,又看看洪主任,然后转身把手一挥。几个造反队员就骑上自行车同时向前用力瞪去。洪主任立刻徐徐地腾空而起,被高高地吊在了树下。他脚下的竖幅标语也随之展开,白布黑字格外醒目。洪主任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他过去除了乘坐飞机,还从没有被升起过这样的高度,低头看一看脚下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接下来就出现了问题。那条竖幅标语被风一吹立刻像飘带似的不停飘动,这-得洪主任也在空中像打秋千一样地来回悠荡起来。大虎感觉这样会影响示众的效果,于是当即采取了固定的方法,在地上钉一根木楔,将标语的下端拴在木楔上。这个方法果然奏效。洪主任和这条竖幅标语虽然仍在风中猎猎抖动却被牢牢地垂直起来。
事情也就是在这时发生的。或许因为那个莲花状的绳结捆绑不牢,也或许是固定在下面的竖幅标语用力拖拽当时谁都没有注意,那根束在洪主任肩头的绳索突然一松就滑向了他的脖颈。人们最先是从那条竖幅标语发现问题的。这标语就像挂在一只什么动物的身上突然噗噗地乱抖起来。这时大虎一抬头,发现洪主任已被勒得脸色青紫正拼命蹬动着双腿,于是就挥了一下手让几个造反队员将洪主任放下来。但为时巳晚。那根套在洪主任脖子上的绳索实在勒得太紧了,莲花绳结简直就成了一个牢牢的死结。待终于将它解下来,洪主任就早已断了气。臭娘娘对我们柳荫街上的人说,洪主任当时的样子非常骇人。他大睁着两眼,还吐出一截鲜红的舌头,如同是做出一个很怪异的样子在故意吓人。
关于大虎是怎样将梅生带来柳荫街的,臭娘娘也说不清楚。臭娘娘只是说,当时梅生正在洪主任的家里,说是他的学生,在帮他整理资料。但是,当造反队将洪主任的家封起来之后,大虎又发现,她似乎巳经无处可去。臭娘娘有些神秘地对街上的人说,也许大虎带她回来是有什么想法呢,一个三十来岁的单身男人,见了这样的女人还能不动已、?大虎突然带回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柳荫街上确实有些议论。但人们更关心的还是晚上睡觉的问题。也就是说,大虎会让这女人睡在哪里。一个单身男人和一个如此年轻的女人这样住在一起,就不能不让人多想。尽管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大虎一向是个正派男人,当初送信时见了女人从来都是目不斜视。
但此时人们还是忍不住要猜测一下。当天晚上,臭娘娘就去了大虎那里。臭娘娘回来告诉街上的人们,大虎是让那女人住在了堆放査抄物品的房间里。臭娘娘挤挤眼说,这个大虎,真亏他想得出让那女人住到那个仓库里去,岂不是把她也当成了一件抄来的物品么。听臭娘娘这样一说,街上的人也都笑起来。臭娘娘在这个晚上去找大虎,是因为石井的事。
在我们柳荫街的街口有一眼石井,井水很深,每到雨季几乎要涨到井口。据说这是一眼年代久远的古井,至少已有几百年历史,而且在这井里还有半截石碑,相传是明代哪一朝皇帝送给什么官吏的,碑上还刻有关于这个官吏的一些功德。这种帝王将相的遗物当然是“封、资、修”黑货,应该捞出来砸烂。曾有一群红卫兵来过我们这里,下井在石碑上拴了绳索,准备往上打捞。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些红卫兵似乎将此事忘记了,做好这一切准备工作就再也没有来过。于是那根捆好石碑的绳索也就留在了井台上。臭娘娘作为革居会主任,总觉得这是一件事情,于是就去找大虎商议,想让他的造反队来做这件事。
据臭娘娘说,在这个晚上,她一边和大虎商议就听到那年轻女人在旁边房间里的哭声。臭娘娘有些神秘地说,这哭声很轻,也很伤心,听上去不像是在哭老师。梅生来柳荫街之后,很少出来露面。这越发让人们好奇,也弓起种种猜测。我和这个叫梅生的年轻女人只接触过一次。我发现她确实是一个独特的女人,至少在柳荫街,她显得很独特。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很少,而且不太用力,但声音却很清晰,给人一种斯文又有些忧郁的感觉。我和她的接触是因为一件意外的事。那时我还在读小学,跟臭娘娘的小儿子同班,所以我们几个同学就经常去他家里玩。臭娘娘家的生活条件不是很好,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床上只铺了一块粗麻布片,一说话就响起嘴嗡的回音。但虽然如此,我们反而更喜欢来这里,因为臭娘娘一向很宽容允许我们在她家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下午,臭娘娘不在家,我们几个人闲着无事,就商议着要做一只会飞的竹蜻蜓。制作这种竹蜻艇很复杂,要先在炉火上将竹子烧弯,还要用烧红的铁条钻孔。但当时外面正在下雨,院子里自然不好做这些事情。于是,我们就将那只煤球炉搬进屋来。这样忙碌了一阵,就将竹蜻蜓的雏形做出来了。但就在这时,不知为什么,臭娘娘的小儿子突然两眼一翻就歪在了一边。接着,我的另两个同学也都软软地瘫倒下去。我顿时慌了手脚,连忙过去扶他们,想把他们弄到床上去,但是,我这时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手上已没了一点力气。
当时我们的嘴里还都在发生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这声音一定很难听,也很不正常,是一种痛苦而又无力的呻吟。我渐渐觉得眼前变得迷恍起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了模糊的光影。就在这时,我突然在这光影里看到一个人影。这人影很清瘦,似乎是从门外飘进来的,却又非常的灵巧。她一定是从这里经过时,听到屋里异样的声音想进来看一看,接着就发现了我们。我隐隐地看到她迅速将那只煤球炉搬出去,又将前后的窗子都打开。我立刻感到一股湿凉的风吹进来。我和臭娘娘的小儿子先清醒过来,接着,另两个同学也都揉揉眼坐起来。
但他们相互对视着,似乎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说话,心里却用力回想着刚才的事情。我恍惚记得,梅生一边搬动着我说,这种煤球炉是不能放到屋里的,会出危险,你们老师平时没给你们讲过吗。她的手指白得几乎透明,而且很软,很轻,就像羽毛落在我的身上。
事后,我一直想当面向她道谢,却总没有找到机会。据说臭娘娘曾向她问起过此事。她也只是笑一笑。梅生并没在我们柳荫街住很久。没有人想到,大虎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当然,也没有人能说出这件事与梅生究竟有没有关系。臭娘娘直到过了很久仍在痛悔不迭。她说无论怎样说,她对这件事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不该打捞石井里的那块石砷,更不该让大虎的“绿色邮递造反队”去做这件事情。臭娘娘说,其实那块石碑已在井里泡了几百年,让它继续泡下去直到遗臭万年也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将它打捞上来呢?臭娘娘痛心地说,这样一来就给了阶级敌人钻空子的机会。臭娘娘咬着牙十分肯定地说,这件事是阶级敌人干的,一定是阶级敌人干的。
据臭娘娘说,就在出事的前几天,大虎曾来找她。大虎说关于这块石砷的事,他已跟造反队的人详细研究过了,并制定出具体的打捞方案。臭娘娘一听立刻问,是怎样的一个方案。大虎说很简单,既然这块石碑已被绳索拴好,只要在井台上用木杆竖起一个三角架,再安装一只滑轮,然后将那根捆绑石碑的绳索连接好,就可以拉上来。大虎的这个计划,立刻让臭娘娘兴奋不已。臭娘娘当即表示,如果是这样,她一定要将这次打捞行动搞得隆重一些,要请街道办事处革委会的领导甚至是区里的领导都来打捞现场,还要请市里的“战斗报”、“造反报”以及“东方红日报”的记者,让他们将这一次革命行动的声势造出去。接着臭娘娘就又和大虎研究了具体的行动计划。
他们决定,时间就定在三天以后。当时臭娘娘还有些担心,问大虎三天时间够不够,是否能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大虎立刻斩钉截铁地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在当时是很着名的诗句,也是大家用来激励自己的座右铭。臭娘娘也激动起来。臭娘娘像一个首长似的拍拍大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啊,那就让我们只争朝夕吧!事后柳荫街上的人们回忆,在做打捞准备的这三天时间里,几乎所有人,包括臭娘娘在内,都没有再见到过大虎。“绿色邮递造反队”的队员们纪律严明,工作效律也很高,他们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就竖起三角架并安装好了滑轮。
这个三角架是用三根很长的沙篙立起来的,高约两丈,滑轮上的绳索也是一种很粗的棕绳。这期间臭娘娘曾数次寻找过大虎,说有一些具体的事情要与他商议。但是,据那些造反队员说,他们也一直没有见到大虎。其实这在当时已经很不正常。却并没有引起臭娘娘的警觉。正式打捞石碑的这天,我们柳荫街上红旗招展。但是,大虎却仍然没有露面。这时街道办事处和区里的领导都已来到现场,还有一些报纸和电台的记者,考虑到政治影响就只能按计划进行。
于是,打捞工作就由臭娘娘代为指挥。臭娘娘手擎一面小红旗,看着十几名造反队员将绳索绑到各自的自行车后架上,然后将小旗用力向下一挥,队员们就骑上车奋力向前瞪去。就在这时,街上围观的人们突然都惊叫起来。臭娘娘立刻回过头,也惊得睁大两眼。当时我也站在人群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那根滑轮上的绳索从井口缓缓地被拉上来,但拉上来的并不是石碑,竟然是大虎。大虎两手下垂,那根绳索捆绑在他的肩头,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垂立的石碑。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许多井水正从他的脚下汹涌地流淌着。也就在这时,突然又发生了一件更令人惊愕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大虎的身体过于沉重,也或许是那根绳索没有捆牢,突然,那绳索从他的肩头滑脱下去,随之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也就在这一瞬,大虎突然睁开了眼。他目光呆滞,茫然地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也是在这一天臭娘娘发现,梅生失踪了。事后大家才知道,原来她叫洪梅生。
原栽《山花》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