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6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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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恋爱(1)

半塔是个古镇。少说也有千年的历史,据说历史上是有一座古塔,可惜给雷劈了。我来到半塔时正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那唯一的一条古街,叫密密的法国梧桐掩蔽,显得无比苍老。信用社在古街的北头,是一座二层小楼,坐西朝东。好像也是这一条街唯一的一座楼房。

从此,我便在这个镇的信用社里一呆就是几年,并且开始了我的初恋。信用社的人员很简单。一个主任,姓胡,整天戴着一顶军帽,手背在屁眼后,不坑声。胡主任虽不坑声,可人并没有闲着。偷偷地生了四个孩子,三个是丫头,小四是儿子,小四长得蛮好,也顽皮得很。一个农贷会计,姓沈,瞎了一只眼睛,他虽一只眼睛瞎了,可打起算盘来飞快。也生了三个孩子,长得跟他老婆一样,都是长脸,单眼皮,小眼睛。沈会计家在信用社门口开了个小店,他那个长脸老婆,就整日看住那小店,卖些日杂用品。还有一个信贷员,姓牟,黑黑的,满脸胡子。

可是老牟整日不见他人影,偶尔来一下,像贼似的,一会儿便不见了,他家在农村,我们也从来没见过他的老婆来过。这些都算是外勤人员。内勤有一个老会计,姓潘,家也在农村,长得像地主老财,特点是瘦。还有一个女学徒小玲,是中专学校分配来的。出纳员有一个王遐,二十三四岁。她人长得很清秀,一笑满脸是酒窝,是天生的一张笑脸。另一个就是我了。我刚来干复核,和王遐面对面,一个出纳一个复核。王遐是老出纳了,干了有两三年了,所谓复核也是出纳,我等于就跟着王遐学徒。于是整日面对着一张满脸是酒窝的笑脸。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样的乡镇,单位基本上都是“家连店”。我们上班在小楼上,下班就在小楼后面的一个大院子里。

我们信用社七八个职工基本上都住在院子的平房里,连带家属有二十几口人。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夏天都在院子里吃饭,小孩也在院子里洗澡,洗完光着屁股即拎到门口的竹床子上。院子地上泼的都是水。男人在屋里洗完操穿个大裤衩摇着芭蕉扇出来,上身一身的白肉。女人仔细一点,窗、帘拉得极严,外面就听到水的声音,洗的时间还长,老半天湿着头发出来了,头发将前胸后背的小汗衫弄湿,里面的小衣服似见非见,老一点2的不再考究的妇女里面干脆就没有小衣服,都是同事家属,大家也视而不见。之后开始吃晚饭,一院子的喝粥声,每家吃得也差不多,基本上都是绿豆薇加馒头或饼子。吃饭时还互相乱窜打招呼开玩笑。瞎子老沈就讲荤段子,主任老胡死不吭声,可脸上笑眯眯的。妇女们不予理睬,小孩子则捧着碗乱跑或在竹床子上乱跳。这样的生活,如若不斤斤计较,基本上可以算是一大家人了。我们单身的住在二楼,我、老潘、老牟和小玲。

小楼从后面上,正对着院子,有时我晚饭后无聊,站在二楼的走廊看着院子里的活动,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就像上帝在高处俯看人间,也像是在一座山头鸟瞰一座氤氲的村庄,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我有时正出神,王遐洗完澡从屋里出来,王退家住大院的顶头,正对着小楼,她是顶替她父亲工作的。她的妈妈巳经去世,她父亲个子很矮,也六十多岁了,虽不是主任,可是解放前参加工作,资格还算老的,因此她家屋后还藏着个小院,她父亲就整天种蔬菜和花,把个小院子弄得喷香。王遐也是头发湿湿的,把个前胸后背的小汗衫弄湿,她也才二十三四,前面胸口像堆着一座山,恨不得将小汗衫撑破了,她搬小桌、盛饭,忙里忙外,湿头发一会儿在胸前一会儿在身后,弯腰时又泼在脸上,鸟瞰着这一切,心情激荡,也恨不得弄个望远镜才好看清那脸上的酒窝。半塔是个逢大集的镇子,每个月逢五逢十。

每到逢集,那一条叫密密的法国梧桐掩蔽着的铺着柏油的古街,便被挤得水泄不通。卖什么的都有,大的卖木材卖牛,小的卖鸡蛋卖油。像卖锅卖盆的,卖米卖布的,应有尽有。还有许多货郎担,卖各种小玩意儿。吆喝声一片,人声嘈杂。卖各种小吃的,麻花大饼油条。我们信用社门口,有一个老太太,也不太老,五十几岁,卖麻团(有的地方也叫麻圆人她家的麻团真好吃,又抚又香,真是酥得不得了,她是逢集才来,因此每次逢集,我先是要去吃麻团,麻团要趁热吃,一凉了就不酥,于是我就站在油锅边吃五分钱一个吃两个。

逢集也是我们最忙的时候,各个单位取钱的存钱的,能有上百笔业务,比平时忙几倍还多。上午能出去几十个(我们把钱叫个,十万为一个),下午更忙。每个单位都来缴款,用大夹子夹着,食品的,粮站的,车站的,供销社的,农机站的。供销社最烦,几十个柜组,每个柜组都自己来缴,四点多钟高峰期缴款的队能排老长,我和王遐这时忙得连厕所都去不了。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就可以“俏”,认识的可以先点,后面叫得凶了我们就让他们先放这儿(都信任银行的人像车站的小芳,食品站的小缓,夹子往我们这边一甩,忙别的去了,等高峰期过去了,来取走回单。小瑗刚开始不肯放,是小芳将她手里的夹子一夺,直接甩到我们柜台上。小芳在车站卖票,那时坐车没有现在方便,买票就更困难。因此我们每次上县,都要走小芳的后门,先留一张票啊,从驾驶室爬上车啊。因此小芳就居功自傲,在我们面前就横些。小芳个子不高,人很精明干练,讲话俄生生的。小瑗则不同,长得什么样子我说不好,反正那时她从我眼前一晃,我便一晕。根本看不清什么样子。

如果说有个印象,就是脸上干净无比,看了一眼,就像吃了迷魂药,人就不知所措。特别是那个眼睛,后来我去过九寨沟,见到九寨沟的那个水就想起小瑷的那个眼睛。那双眼睛,真是个五彩池。我的初恋,就是从小瑗开始。我起初并没有这种妄想。起先,我只是有些模模糊糊地暗恋王遐。她虽然比我大几岁,可我那次在二楼的鸟瞰,使我对她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此我每天上班,便特别卖力,那时全国学张海迪,许多报纸登张海迪的事迹,于是我便以张海迪为榜样,一边学习业务,一边自学读文学书籍。

业务主要是学习点钞票,你别小看这点钞票,点好了也是劳动模范,我们职有个出纳,因在全国点出名次,奖励了两级工资,还弄了一个三八红旗手。点钞不是你家那一点钱,我们一点就是几千张,点法有单指多指,还有扇面,多指一下能划几张,扇面一次十张。快的一百张拾元的不要十秒钟就点完了。王遐是县里的冠军,要点十几秒,我于是就跟王遐学,有时我笨手笨脚,蠢得很,她就过来抓住我的手,这样,那样,一边说一边示范。王遐的手细润温暖,特别这个温暖,我受不了,我一会儿就乱了,我有时恨不得一把抓住她的手,可那时我才十八岁,我哪有这个胆啊。但我磨洋工,稍延长一点时间还是敢的,王遐才二十多,多敏感,不一会儿就抽出自己的手,那张笑脸也马上热起来。两人不自然一会儿,过一会儿又自然了。银行金库的出纳员是要两个人保管钥匙的,叫“双人管库”。金库密封很好,两道沉重的大铁门,分里间外间。

每次人库出库,都是我和王遐两人,有时为了核对库存,我和王遐在金库里一呆就是好半天。两人搬上搬下,金库又窄狭,转不开身,两人几乎是面对面,我有时看着她的脸,她一笑,笑窝在鼻梁两侧,特别滑稽,我有时就说,你笑起来好好玩儿,她更是满脸开花,她正色道,我是你姐,不许开我玩笑。果然没过多久,有一次出库,取出十万块钱整数,可王遐并不走,过一会儿,她对我说,她爸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也是半塔人,当兵的巳经是排长了。我说你同意了?王退说我爸说一不二,敢不同意?这样我们愣了一会儿,都不说话,站一会儿,也就出去了。之后不久就有信来,后听说是从石家庄来的,我也不知道石家庄在什么地方,可是王遐变了她不怎么笑了。人也多了心思。和小瑗开始是这样的。

小瑗她们食品站,经常有些破损的商品卖,比如一只鸭子刚死,还能吃,就一两块钱卖给内部职工或熟人,有些鸡蛋磕了就作为破损的坏蛋,几分钱一斤就卖了,有的职工趁领导不在,有意将鸡蛋磕破,卖给熟人。有次王遐对我说,你买个电炉,可从小瑷那买点破损的坏鸡蛋回来,晚上看书晚了打两个鸡蛋吃。我那时已开始剪地方日报副刊上的一些散文诗,贴在一个大本子上。而我们信用社隔壁拖拉机站的王站长,一个月写几篇一百多个字的新闻报道登在地区报上,我见到第一个活生生的一个人将字写出来,寄出去,过一段时间就印在了报纸上。

报纸不是王站长给我的,而是邮差送来的,你说能有假吗?从那时开始,我就有点崇拜王站长,并且有了点自负,因为我除了剪地区报上的散文诗,还在镇新华书店买世界名着读,开始我并不知道世界名着,我的一个在地区师专读书的同学,将一本《世界文学阅读》的大学课本送我,读了一些片断很不过瘾,于是我就按照“阅读”的指引,购买了《老古玩店》、《悲惨世界》、《复活》、《猎人笔记》和《父与子》等名着,开始我读不下去,那些外国人说话都是一个腔,而且人名老长根本记不住,读一会儿就读乱了,但我迷信,既然是世界名着,肯定是好东西,只是我原来不读书的结果。于是我便将一根练功的功带钉在椅子背上,将带头子往腰上一扎,规定自己读五十页,才能站起来。这样硬着头皮读,几天下来,一本书便读完了。

这样读了几本,我好像就有了些变化,最大的变化是感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具体不一样在哪儿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开始有了点自负,最明显的是不把信用社的有些人放在眼里,像瞎子老沈和胡子老牟,甚至胡主任。王遐就欣赏我这一点,她于是建议我买点鸡蛋什么的,加强营养,搞好身体。就这样和小缓有了接触。那天下班,我和王遐约好到街北头的食品站的院子找小瑷。镇上的食品站,那时候都个大院子,院子好几排房子,长着许多法国大梧桐树。院子里鸡鸭猪都在笼子里关着,鸡蛋一箱一箱的,垫着稻草。小瑷倚在大门口,边上一个大磅秤。我见到小瑗,仍是晕,她的眼睛,打死我我也是不敢看的。小瑗倚在门口,其实是在那儿等我们。我们一进院子大门,小瑷就看见了。

她迎过来,一下搂住王退,说:“你们来啦。”就往里走。进到屋里,觉得里面暗暗的,小瑷就叫:“大虎大虎。”一个高个子男人就从暗处走了出来,手里还拎个筐子。小瑗对那男的说:“大虎,王遐他们来买鸡蛋……”大虎走过来,看清楚了模样。他没有屁股,满脸疙瘩,样子挺温顺,似乎很服小瑗管。小瑷见大虎过来,就用手指着大虎,对我们说,其实好像是对我说,因为王遐和大虎都是一个镇上的。“这是我们组长。”大虎对王遐龇了一下嘴,算是笑了:“到后面,走。”我们随大虎来到后排房子,后面更热闹,鸡鸭鹅叫声一片,大虎来到一处堆着许多箧子的地方。搬下一筐,撬开盖子,稻草下面都是鲜红的好鸡蛋。

大虎拿出一个敲个疮子,拿出一个敲个瘪子,拿了有四十几个,之后给我拎着,说到前面去称一下。出了门,大虎忽然一下弯过去顺手捞了一只鸭子,鸭子惊得呱呱乱叫,我们还没定神,大虎又是一下,将鸭子重重掼在地上,鸭子斜着翅膀,在地上转了几圈,不动了。大虎掼时,小瑗一下躲到了我的后面,拽住我的衣服,她这一招我没想到,我下意识地护鸡蛋,正好碰到小瑗的手,一惊,又赶紧躲,又划到她的身上,这时小瑗脸已红得不行。大虎见鸭子不动,就拎起来,对王遐说:“回家烛给叔叔吃。”

回来的路上,王遐对我说:“嘿,小瑷好像喜欢你呀。”我一推王遐:“大虎才喜欢你呢!”王返脸红了,不再吱声。我和小瑗是在王遐的竭力催促下见的面。本来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信用社虽然不大,但也像个大家庭,我来了一段时间,和大家相处得也还融洽。老沈老婆开店,我就在他家店里买烟,有时老沈就让我在他家吃饭一来二去,和他家大人小孩都熟悉了,小孩叫我“叔叔”,其实我也不比他们大多少,只是因为我和他们的爸爸是同事,老沈喜欢喝酒,有时在他家我也喝两杯。社会上把信用社的人叫“农贷猴子”,他们三教九流,吃酒行令,无所不能,我的喝酒划拳,都是跟老沈学的。

老沈教我划过一种螃蟹拳。两个人要唱起来:螃蟹一呐巧八个两头尖呐这么大个一上口,一下口六六大顺该谁喝老沈赢了我喝,我赢了老沈喝。夏天的晚饭后天还亮着,吃完洗完了,老沈就在院子里晚饭桌上,铺一个结子,哗啦一声倒下麻将,老胡老潘就过来了。他们打一将牌(一圈牌)或两将牌,天黑透了,也就结束。一般来说,都是老沈赢得多,老沈不仅算盘打得飞快,而且算账也快。几番牌得给多少钱他一口-了出来。他打牌简直是成了“精”,抓了一副牌,看一下,之后就一直砍在桌上,抓一张换一张,之后把牌一翻,和了。老潘虽然像个地主老财,可是他打牌并不精,多数是输,他一心想让儿子顶替,因此平时上班,他眼紧得很,很怕我们“偷”了他的技艺。他们打牌,我有时就站在后面看一会儿。

他们邀我参加,我则不干,我的内心似乎不属于这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向往什么,我有点迷茫,也有点空虚,我觉得外面的世界很远。就这样王遐让我跟小瑗见面,我同意了。那天也是逢大集,下午我们特别的忙,小瑗下午来缴款,脸上就怪怪的,夹子也不甩过来了,而是耐心地排队。轮到小瑗,王遐对她一笑,言下之意很明显,小瑷也不说话。缴完款转身走了。晚上小瑗同王遐一道如约来到我的房间。按说应该在王遐家或别的什么地方,但我们也不懂,王遐的爸也是断不会同意她多事的,因此就说到我这里来玩玩,其实意思已明了。

我在街上买了三个苹果,她们一来,我就削苹果。王遐和小瑗就翻我桌上的书,我也不是有意放书装样子,而是我一直就是这样了。她翻翻《复活》,又翻翻《艾青诗选苹果递到王遐和小瑗手里,王遐一会儿就吃完了,而且声音挺响,而小瑗咬一小口,就没有吃,之后我再看那苹果,已有点黄了。小瑷就这样拿在手上,也不吃,也不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