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老丙过细地捻羊蛋期间,羊一直在叫,只是叫得断断续续,声音没有刚才大。林林这才听出来了,羊不是在叫,而是在哭,一直在哭。它们还都是小羊羔子,人们就把它们的宝贝蛋毁掉了,它们不可能不痛心,不可能不哭。马老丙捻完了羊蛋,跟一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儿逗着玩,他招手让小男孩儿到他跟前去,说来来,让我摸摸你的蛋子儿长大没有,看看该择不该择。小男孩儿听马老丙说要摸他的蛋子儿,用双手捂住裤裆,转身往院子门口走。马老丙站起来,原地快速踏步作追赶状,说逮住逮住,夹蛋夹蛋!小男孩儿吓得一边跑,一边哇哇大哭起来。林林觉得马老丙不应该这样吓唬人家的小孩子。林林回到姥娘家,见姥娘已从庙会上回来,那只老水羊也在院子里拴着。姥娘问他干啥去了?他说钓鱼去了。姥娘问他钓着了吗?他说没有。
他没有说看到马老丙夹羊蛋的事,那样的事不大好说。三个羊羔子在院子里撒欢儿,林林把毎只羊羔子都看了一遍。以前他对姥娘家的羊不大留意,虽说也知道三只羊盖子当中有两只小水羊、一只小骚胡,却没有好好看过。这天他特意看了看那只小骚胡。小骚胡两腿之间当然也长了羊蛋,羊蛋毛绒绒的,还不是很圆满,如刚收起的花朵刚结出的香瓜纽子一样。林林知道,羊蛋在书上不叫羊蛋,被写成睾丸,凡是哺乳类的雄性动物差不多都长有睾丸,人也长有睾丸。
而睾丸的存在,对小骚胡来说是危险的。说不定哪一天,姥娘也会让马老丙把小骚胡的睾丸夹烂,夹碎。姥娘给林林的钱,林林到会上转了一圈儿,又把钱带了回来,他什么都没买,一分钱都没花。他把钱掏出来,还给姥娘。姥娘的样子有些惊奇,说你这孩子,姥儿给你的钱,你为啥不花呢?林林说:没花。姥娘问:你为啥不买点东西吃呢?林林说:不想吃。姥娘不接钱,说:钱还是你留着吧,姥儿给了你,哪能让你再还回来!林林还是说,他爹给他留的钱还没花完呢。他把钱放在堂屋里的桌子上了。姥娘到灶屋里做饭,没把钱收起来。吃过午饭,林林看见那两块钱仍在桌面上放着。钱又软又薄,表面像起了一层毛。
钱巳经伸展不开,在桌子上怕冷似地蜷缩着。林林不明白,姥娘为什么不把钱收起来呢?姥爷去世时,爹和娘回来了,大姨和大姨夫回来了,舅舅也回来了。
办理姥爷的丧事要买棺材,扯孝布,还要待客,需花不少钱。大姨夫掏出一些钱,给了姥娘。爹没有给姥娘钱。爹和娘在夕工挣的钱都寄给了姥爷,让姥爷帮他们存在银行里。在银行存钱是有利息的,爹说,姥爷从没有给过他们利息。那些利息加起来,恐怕也有好几百块了。那些利息钱,就算是他们出的丧葬费。姥娘有些生气,说:话不能这样说,账不能这样算,你们家林林从上小学就在我们家吃,在我们家住,我们跟你们要过一分钱吗?!爹和姥娘他们在里间屋说事儿,他们说的话都被在外间屋的林林听见了,这让林林顿觉十分伤感。原来他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子,什么事都牵涉不到他没想到姥娘在这个时候提到了他。
由此他知道,在姥娘家吃住是要花钱的。而除了花钱,除了给姥爷姥娘添累,他是一个最无用的人,看来他以后不能再在姥娘家吃住了。姥爷的去世,已经让他很难过,他鼻腔子里的眼泪已经很满,无意中听来的话,使他更加难过。趁着给姥爷送葬,大家都哭,他才哭了出来。他的童声还没有变过来,哭声显得有些细,有些尖锐。把姥爷埋葬之后,林林就跟爹娘一起回到了自己家。家离学校远点儿没关系,他中午不回家吃饭了,早上去学校时带一个馍,中午啃一个馍就行了。可过了两天,姥娘就找到他家来了。林林的爹又到外面打工去了,林林在学校上课,只有林林的娘一个人在家里。姥娘问林林的娘:林林怎么不到俺家去了?
林林的娘说:我也不知道。我问他,他嗜都没说。这孩子长大了,自己有主意了。傍晚等林林放学回家,姥娘直接问林林:你怎么不到姥儿家去了?林林没有说出原因,只说:我小时候觉得家离学校远,现在不觉得远了。姥娘说:是的,你的腿长长了,不用跟着姥儿了。你知道不知道,没有了你姥爷,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连饭都不想做,做好了也不想吃,觉得一点儿过头都没有。我还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脑子一会儿沉,一会儿飘,看这样儿,我也活不长。姥娘说着,捏住鼻子擤一下涌进鼻腔里的眼泪,接着说:我看你还是到姥儿家去住吧,你跟我做个伴儿,我活着还有劲儿些。姥娘这样说,又是林林没有想到的。他低下眉,不敢看姥娘。他的长长的眼睫毛都湿了。娘说:好了,还是到你姥儿家去吧,权当替我陪陪你姥儿。等给你姥爷烧了五七纸,我还要出去打工。林林没法拒绝,只好跟着姥娘,又来到姥娘家里。一天三顿饭都在姥娘家吃,他不能另外再花姥娘的钱,最好一分钱也不要花。他怕风把放在桌上的两块钱刮跑,拿出姥娘做针线活儿用的剪子,把钱压上了。过了两三天,姥娘才把钱收了起来。
林林开始为小骚胡担心,担心小骚胡与他上次在马老丙家看到的两只小骚胡一样,也逃不过被夹蛋的命运。每天放学回来,只要看到小骚胡,他都要往7姬胡的腿裆下看一眼,看看羊蛋还在不在,只要两只羊蛋还在,他心里才踏实些。有一天放学后,他特意拐到河坡里,薅了一大把嫩洋洋的青草回去喂4骚胡。小骚胡怯生生地把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才确认这些可口的东西的确是给它吃的,它慢慢凑过去,一点儿一点儿地吃起来。是的,它吃得很斯文,吃相堪称雅观。它用粉嫩的、微微有些颤抖的嘴唇叼住草叶,才把草叶吃到嘴里去了。林林没有把青草放在地上,手握着青草的把子喂小骚胡吃,他觉出小骚胡吃得一拽一拽的。大概见4艰胡吃得香,两个小水羊也过来吃,它们都是亲姐弟,或者说都是亲兄妹,他只偏向4骚胡一个也不好。然而小骚胡不干了,它立起小身子,歪着小脑袋,并斜楞着眼,向其中一只小水羊抵去。林林枇评了小骚胡,说小骚胡这样的表现可不好。他把草放下,捉住小骚胡,把4骚胡抱了起来。
小骚胡撒娇似地,略略有些挣扎,仿佛在说:你不要管我,面是不让它们吃我的草。林林不放开小骚胡。既然把小骚胡抱起来了,他顺便摸了摸小骚胡的蛋。小骚胡的蛋长饱了一些,摸在手里有些满。小骚胡的蛋是温热的,那种热是从里到外散发出来的,摸得时间越长,似乎就越暖手。观胡的蛋好像还在轻微跳动,如同人身上的脉搏。小骚胡的蛋是敏感的,它显然不喜欢林林摸它的蛋,挣扎得用力些,欲从林林怀里挣扎出来。这时拴在树上的老水羊也看见了林林在摸它儿子的蛋,便对小骚胡叫了两声。羊有羊的语言,林林听不懂,小骚胡听得懂。老水羊定是向小骚胡发出了类似有危险的警告,小骚胡答应之后,突然间又蹬又扒,惊恐得有些急于逃命的意思。林林来不及把1罗胡放在地上他的手稍一放松,小骚胡就从他怀里跳下去,在地上跌了一跤。彳骚胡赶紧爬起来,向妈妈身边跑去。老水羊低头把胡嗅了嗅,将小骚胡护在它的脖子下面。老水羊还回过头冲林林叫了一声,它的叫像是带有抗议的性质,意思是说:我的儿子还小,你摸它的蛋干什么!过了谷雨到立夏,小驿胡一天比一天活泼,它向小水羊发起的抵头挑战越来越频繁。林林不再制止它们交战。经过观察,林林发现,别看它们侧立起身子,气势汹汹,做出的是势不两立的样子,可一落下来,它们的头并不碰在一起,就算偶尔有所接触,也只是轻轻蹭一下,浮皮蹭痒而已。原来它们在装腔作势,是逗着玩儿的。
可姥娘不知根据什么做出的判断,姥娘说:这个4逻胡该骟了,不骟它,它光使横劲,光打横炮,不好好长肉。他们这里不管采用哪种办法把公羊的生殖能力毁掉,都说成骟,没骟前统称骚胡,骗过之后就是骟羊,而且习惯在骟羊前面加一个“老”字,叫成“老骗羊”。
没办法,林林担心的事还是要不可避免地发生。羊是姥娘家的,不管是老水羊,还是三只小羊羔,都属于姥娘家的私有财产,姥娘对它们要杀要卖都可以,按说林林没有任何权力从中干预,也没有理由干预。可林林像是有些管不住自己,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向姥娘提出了一个要求。以前林林几乎没向姥娘提过要求,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向姥娘提要求。他的要求并不是不让姥娘骟小骚胡,只是要求姥娘,不要把4砸胡交给马老丙。姥娘问为啥?林林先说不为哈,又说马老丙太狠了。
姥娘说:劁猪骟羊的人没有一个不狠的,不狠他就下不去手。马老丙狠是狠,他的技术高,经他夹过的羊蛋,没有一个发炎的;经他腺过的羊,没有一个死的。姥娘还说:夹羊蛋赶早不赶晚,羊蛋越小越好夹,一夹就碎了。夹羊蛋得趁天气凉快的时候,如果天气太热,刚夹过的羊蛋容易招苍蝇。姥娘说出这么多理由,等于把林林的要求给拒绝了。姥娘的每一条理由似乎都很过硬,相比之下,林林没有再说出什么像样的理由。他或许有他的理由,他的理由或许重大得多,但他没有把自己的理由抓住,更没有说出。林林和姥娘一人住一间屋,姥娘住东间屋林林住西间屋中间隔着一间堂屋。当晚林林躺在床上,一只手不知不觉伸向两腿之间的睾丸。睾丸应该是两枚,可他只摸到了一枚。
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那一枚睾丸到哪里去了呢?他紧张得几乎坐了起来。他赶紧再摸,再摸。还好,他把另一枚睾丸也摸到了。睾丸上面有一个小窝儿,这只睾丸藏到窝里去了,害得他虚惊一场。他把两枚荜丸找齐,找得成双成对,试探性地对其中一枚睾丸捏了一下。他捏得一点儿都不重,还是疼得他不由得吸了一下牙。由此他知道,睾丸是很软弱的,也是很娇气的,他轻轻捏一下就这样疼,若把整个睾丸夹碎,不知会疼成什么样呢!这天晚上,林林接到爹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一个长途电话,爹问林林:你娘最近回去过没有?林林说不知道。
爹说:你娘两个多月没跟我联系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看这样吧,你明天放学后回家看看,看你娘在家不在,要是在家的话,让她马上给我回个电话,她知道我的手机号。林林第二天放学后回家看过,他们家关门闭户,院门上拴着铁麽磨锁,表明娘没有回来。他问了东邻的一个老爷爷,还问了西邻的一个老奶奶,都说没看见他娘回来。他打开院门看了看,见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没有再进堂屋,便锁上院门,回姥娘卩家去了。
姥娘家的电话只能接电话,不能往外打电话。姥娘说这样为了3省钱,也是为了避免别人借用她家的电话。第二天晚间,爹又打回了电话,问林林回家看过没有。林林说回家看过了,娘没有在家。爹说:这就奇怪了!爹对林林作出交代:只要你娘一回家,你一定告诉她,别让她外出打工了你就辑是我说的。咱们家有我一个人在外边就够了。姥娘到底还是把逻胡交给了马老丙,让马老丙把小骚胡的蛋夹碎了。姥娘并没有把小骚胡抱到马老丙家姥娘到北地放羊,老水羊带领的羊羔子被马老丙看见了。马老丙叫林林的姥娘作婶子,他说婶子,你家的小骚胡该骗了。姥娘说是该骗了,哪天我抱着小骚胡去找你。马老丙说骟骚胡很简单,我现在就可以办。马老丙正往一辆架子车上装去年秋天垛在地头的玉米秆,他把正干的活儿停了下来,随手抽出一根比较粗的玉米秆,剥掉玉米秆上的叶子和叶裤,去头去尾,再折成两节,一副夹棒就做成了。就是利用这副就地取材制成的简易工具,马老丙把小骚胡的蛋夹烂了,并用指头把蛋捻碎了。
林林放学回来,一眼就看见胡在墙根的地上卧着,小骚胡的双眼也闭着。一只公鸡那么逼近地站在小骚胡前面,头上的冠子晃来晃去地打量它,小骚胡竟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毁了,小骚胡一定是被马老丙夹过蛋了不再是小骚胡了。林林在“小骚胡”身边蹲下抚抚“小骚胡”的背,“小骚胡”才站了起来。果然,“小骚胡”的蛋是肿胀的,恐怕要比原蛋大出一倍。林林听人说过,刚夹过的羊蛋都要肿胀,一两天消肿之后,羊蛋就抽巴上去了,基本上看不见了。林林在西间屋待了一会儿,出来对正在灶屋做饭的姥娘说:姥儿,我回家。姥娘问:你这时候想起回家干啥?林林说:我回去看看俺娘回来没有。姥娘说:饭马上就做好了,等吃了饭再走。林林说:不吃了。说着快步向院子外面走去。等姥娘追出灶屋,追出院子,林林已拐过别人家的屋角,看不见了。
原载《作家》200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