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6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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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不可抗力(1)

乔叶王头儿,刘头儿。小范称呼着,在他们两个中间坐下来。王建挪开报纸,这才发现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网眼毛衫,里面是一件满是外国字母的绿衬衣。领子倒还洁净些,是白色的。可领边儿上却印着一抹耀眼的玫红嘴唇。现在的孩子穿衣服真是怪。可小范的神色看起来更怪。她很严峻。王建从来没见过她这么严峻。王建忙抽了口烟,忍住笑。等她说话。你们说细芹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小高朝这边看了一眼。王建感觉到了。清了清嗓子。这事儿。王建说着点上一根烟。刘敏起身给自己续上水。

杯里的茶才泡二道,正是好喝的时候。这应该和她家人商量。王建接着说:单位能做的事,就是看以后争取给她办个内退还是什么。同事一场,能帮就尽量帮呗。按规定,她……我是说我们的事。什么我们的事?我觉得,不存在帮的问题。我们本身就有责任。噢?什么责任?你说说看。王建掐灭了烟。是她带我们进山的。没错。是她带我们进山的。王建放慢语速,斟酌着怎么说。电话铃适时地响了。王建顺着第一声铃响伸出手,迅疾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喂……你好……你这家伙……聚富源?好,好。哪个厅?好,好。让你小子出回血不容易……一定会去……得弄好酒啊,敢抠门儿饶不了你……挂断电话,他把脸转向小范:所以我们没责任。他的话语间隔似乎让小范有点儿蒙。她顿了顿,回过神儿来:王头儿,你要搞清楚,细芹是为我们服务的。

如果不出事的话,我们就是这次行动的受益者。现在出事了,我们怎么能和她撇得那么清?你不是在査法律资料么?一边的刘敏冷笑:如果有依据要我们负责,我们当然要负。如果没有,那也只有尽尤选了。你有依据么?没有。王建和刘敏拿起报纸,继续看。那,怎么尽心?我拿五百。王建头也不抬。我不能和你比,拿三百。刘敏转向小高:你呢?我两百。小范沉默。小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该下班了。王建起身。这么点儿钱,小范说:能算是尽心么?小姐,这世上,人有穷有富,心有大有小。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钱,所以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尽心。刘敏说。小范不再说话。她慢慢地站起身。又斟酌着看了王建一眼,走出了门。

办公室的三个人又坐下来。那件事发生的前夜,山里刮了很大的风。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脾气的风了。仿佛老天爷在和无数人吵架,不得不把嗓门提到最高。到后来,光吵已经不够劲儿了,它使开了拳头,左一下,右一下,窗棂,树岔,门环,挂在檐下的扁担链子……凡是有关节的地方都被造得哗哗作响。再后来,它终于没精神了,静下来。这静是个兆头。细芹抬起身子,朝漆黑黑的窗外瞄了一眼。果然,噗,噗,温柔的雨点声亲着了地面。是老天爷吵出了一身臭汗,想要冲个凉么?细芹放下身子,重新卧在这雨声里。想睡,却也知道睡不安稳。心里寻思明天这雨会不会停。预报说是没雨的,但山里天气素来不能估摸。若是停了,她知道这山会有多么好看。

在这雨后的山中走走,会有多么舒服。可若是不停呢?同事们就来不了。她和妈的心意可就白搭了。大专毕业之后,细芹到物价局上班已经三年了。物价局是个有趣的单位,说管得宽就管得宽,凡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都能去盖个章,査两个钱。说管不着也是谁都管不着,不想认你的账你也没什么好法子,总归是进不了法院。步子松松就饿,步子紧紧就饱,不松不紧也能过。基本上是你让我一步,我放你一马,大家都有口饭吃算了。要说这工作也不是细芹当初所想。可一进去细芹就知道了这工作的金贵。大专生不值钱,细序很明白。现在她甚至庆幸自己早毕业了几年。照如今的情形,力往后进哪个单位不得通过公务员考试?过五关斩六将,耍本事讲人情,5哪把刀不利都杀不下肉啊。5要来玩的那帮人一共五个。一个就是他们价格认证科的头儿王建,一个是副头儿刘敏。

另两个也是科里的科员:男小高和女小范。与小高男女有别,话说得不多。和小范也交际平平。小范比她小三岁,刚刚上班没多久,家境不错,“酷糖”“秀豆”之类的稀奇零食整天不离口。据说原来想去广电局当播音员的,自己都把路子找好了,她父母却死活不同意,说县电视台那水平儿,再漂亮的姑娘一出铳也像是妖精,丢那人干吗。三拨两哄―她弄进了物价局。进了物价局的小范似乎还没从播音员情结里走出来,总是穿得前露胸后露腿的,不时还有花花绿绿的文身纸显摆出来,招一堆眼珠子。说话也没遮没拦,是根生麦茬。刘敏开玩笑说幸亏她没去当播音员,不然光祸从口出这一项,哪月工资都不够扣的。细序是个内敛的人,和小范处着就有些距离。

提起小范的生茬子,细芹就想乐。去年年终科里考核,局里只给科里一个优秀名额。考核刚刚开始,大家笔帽还没摘下,小范就直愣愣地问王建:优秀评谁?所有的人都绷着笑,等待王建的回答。王建没好气道:爱评谁评谁。小范嬉笑道:其实大家都差不多。不是说连续两年得优秀的人可以多涨二十块钱工资么?不如把去年的底儿查査,还把优秀的名额给那个人。明年再评别人。江山轮流坐,工资轮流涨,多好。王建仿佛没听到似的把考核表发下,板着脸道:填表!细芹怕小范遒尬,悄悄地朝小范看了一眼,小范感觉到了细芹的目光,朝细芹吐了吐舌头。这次来的人里还有一个开车的,叫小石。最微妙的就是这个小石。价格认证科没有车。他是物价检查科的科员,兼职司机。手很巧,对车很懂。自己在东环路上开了个修车店,挣的钱赛过几份工资。

可能是条件不错,对女人就很挑。挑来挑去已经快三十了,也不急。一副钻石王老五的架势。前些天向细序要了03号,两人聊了些日子,彼此都有些异样。没有不透风的墙,亦或是自己心里有鬼,细芹总感觉同事们巳经知道了些什么,有意无意地把他们往一块儿撮合。

就像这次游山,王建哪儿不能找台车子,非得把小石叫上?想着明天他要来,细芹向妈隐隐约约提了提。妈沉吟了一会儿,说:别的倒还好,就是比你大六岁。替你委屈。细芹立时没了言语。心想要不是小这六岁,自已虽然长得可以,凭自家的家底儿,未见得有希望成为小石的老板娘。男人说到底是男人,终归还是喜欢小女人。妈也知趣,听细芹不说话,便又缓了口气道:大了也好,知道疼人。细芹微微笑了。天说亮就亮。雨也贴心贴意地停了。小鸟儿们串起窝来,叽叽喳喳,喳喳机叽。细芹看看手机,五点半。她翻身起来,开火,搁锅。母亲随后也起了身,道:幸亏昨天把那条道儿捋了持,要不然今早儿水溻溻的可怎么办。细芹边拿鸡蛋边道:谁说不是呢?鸡蛋小小的,圆圆的,拿在手里似乎还是温的。这可是城里人最稀罕的笨鸡蛋呢。

细芹不由得想起一个笑话:一个老外娶了个中国媳妇,近水楼台地开始学中文。两人因为文化差异经常掐架,掐架的时候当然还是用中文过瘛,两个人就用中文。那中国媳妇嘴麻溜儿,一骂起来就把男人冲得一路筋斗,这老外就常常吃亏。一次两国交战,他又处在下风头,想骂媳妇笨蛋却怎么也想不起笨蛋这个词,狠了半天,才捉住这词的影子,骂出口的却是:笨,笨,笨鸡蛋!捋过的山道如女人梳过的头原本蓬蓬毛毛的山道向两边规矩地散去,果然好走。天空明净,树木葱茏,雨后的山色浅白夹着黛绿,清新俊美,和细序预想的一样,不多一寸,也不少一寸。每一口空气都被洗过了,甜丝丝的。那些叶子上掉落的水珠也都比纯净水更纯净水。左右望去,一层层的山恋措皱清清楚楚层层叠昼,画一般地挂在眼前。随手就身边的青枝绿叶抓一把过去,嗅嗅手指,上面都能留一脉茶一样的青气。

留心看去,红红澄橙的斑点巳经展露在叶尖子上了。连到细芹的红衬衣上,就涌动成了一个流溢的高潮。细芹,你穿这衣服,上镜着呢。小范说。谢谢。细芹抿嘴一笑。和小石商量好了吧?一个红,一个绿的。王建说。细芹还没来得及应答,就看见走在后面的刘敏在小范耳朵边说了红配绿什么什么的,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细芹忙问刘敏说什么。刘敏说:红配绿,好得意。细芹不信。又问王建,王建道:红配绿,不挑剔。问小石,小石接得也蛮快:红配绿,没脾气。细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小范身上。小范刚要开口,小高拦住,接着发挥:红配绿,最美丽。这更不能信了。

细芹只盯着问小范,小范却开始伸着手要知识版权转让费。细芹只好笑着岔开话,由他们嘻嘻哈哈挤肩弄眼地诡秘去。这诡秘自然是不怀好意。然而也全都是甜蜜的不怀好意。一阵小风吹来细芹的胸口一股凉甜。她裹裹衣襟。这风她是熟悉的。她小时候,这山还叫七里沟呢。是打什么时辰起,七里沟变成了七霞山?还撰文出书引章据典,说从北宋时期就开始叫七霞山了。

七里沟变成了七霞山,原来的一草一木似乎都不一样起来。说是兼有什么泰岱之雄,峨嵋之秀,华岳之险,黄山之奇,青城之幽这五种自然形态之美,又发现了唐太宗饮马池,汉献帝避暑台等人文景观。大帽子一戴,一道泉一块石顿时都变得周吴郑王。她常常上去玩的那个小南坡被幻化成了什么仙女峰。仙女峰下面的那条养马河,也变成了仙女河。还说是天上有一仙女下凡游玩,见到此处美景,流连不已,便违拗了天庭私自留于尘世,并找一帅哥结了婚,两人你耕田来我织布,还见天儿在这河里洗鸯鸯浴,过着比呀比蜜甜的好日子。后来当地大旱,为了给老百姓除千旱,此仙女便舍身降雨,被玉帝知道后化做石头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陈腔滥调几乎是全国通用的导游词。

任谁编得天花乱坠,七霞山还是细序心里的那个山。那个叫滴水崖的洞是她小时候捉迷藏的地方渡仙桥原本叫二孔桥,她在桥上的青石板上摔破过腿,膝盖上现在还有个拇指大的疤。这些零碎她都和小石在收上聊过。平时见面是见面,最有深韵的话也还是在收上。一样的意思换了个渠道表达出来,那味道硬是不一样。就好比是七里沟变成了七霞山。沟在地上,霞在天上。哪儿跟哪儿啊?这两年,七霞山的名气越来越大,由省级名胜区变成了全国级三人,由全国级三人变成了全国级四怠一年前又铺着红地毯敲锣打鼓地迎来一群外国老头骗来一块“世界地质公园”的国际招牌。门票也飙升到了一百二一张。一百二啊。山里人一辈子也想不明白这些不会动的山山7欠7尺怎么就能值这么多钱。成立了景区之后,最开始是村里和乡里管,然后是乡里和县里管。现在乡里也插不进手了,主管成了县里和市里。村里的老百姓守着个山口,除了卖点山货,摆个冷饮摊子,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主。景区里的柿子树和山楂树,到季了却死活不让摘,一棵三百块钱让上面给买了,说是让游客看。

不住人的石头屋子不让拆,也说是为了让游客看。就连路边的地也都不能当家儿了。春天上头让种油菜,夏天上头让种向日葵,说还是为了让游客看。这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七霞山越发值钱起来。然而越值钱越和山里人没关系,钞票哗哗地流进售票窗口,一百二谁也拿不走一毛。麻烦倒是实打实地来了。常常说有亲戚朋友也想来看,守着个山门口,好像就是自己家的山,人家说来能不让来?可要真来了,一百二一张的门票,谁愿意买谁是孙子。幸亏有了这条小道。由这道上去,斜剌里走一段,就能进景区。这原本是放羊的道,不太好走。自从七霞山火了之后,这道走的人情礼事越来越多,若是来了讲究些的客人,东家还要先上山把道儿平一遍,慢慢的这道居然也就顺溜宽展起来。守着厨房饿不死蚂蚁。守着这条道,多少也算得了大山的一宗好处。旅游局的人也知道有这么一条道,可民不告官不究,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和地头蛇们斗,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招惹他们做什么?不如留口41。

细芹,这道儿没事吧?王建的音儿。没事儿。怕蛇?不是怕蛇,是怕旅游局的人逮着你。王建笑。大家三言两语地逗趣起来,说将来细芹可以和乡亲们自办一个七霞山第二旅游局,门票卖到五块钱一张,把第一旅游局的那帮人全饿死。穿过一片丛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到景区了。一片空旷的谷地坚实地袒露出来,一条亮晶晶的水带嵌在谷地里,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细序告诉大家:那便是仙女河。刚下过雨,河水很饱满,在清冽的阳光下,河水旋着轻快的涡流向前跳跃着。河岸的滩涂上,长着一棵粗壮的槐树,一鼓一鼓的老疙瘩淤满树身。树下摆着几方平石,几个人正好把石头坐满。王建拿出烟,小范迅捷地抢过火机,给他点上。王建双眼微眯,做旧社会地主大老爷状。众人笑。美好的早晨啊。饿了。刘敏伸了个懒腰:谁有吃的?细芹从包里取出装鸡蛋的塑料袋子,一心一意地剥起来。鸡蛋在她的手指下乖巧地舞动着,目艮看着就要彻底裸体。刘敏喋喋不休地夸奖细芹,说谁要是娶到这样的老婆,是谁一辈子的福气。这是细芹想听的话。细芹用眼角的余光找着小石。她的余光和小石的余光相碰,微麻。

王建是最先往树上看的。他想找鸟巢。这么多的鸟飞来飞去,树上一定会有鸟巢的。还没有看见鸟巢,他一眼就看见一个很大的枝杈正在他头顶上唱歌,伊呀呀,伊呀呀。刘敏也离头。一瞬间他们一起向外跑去。小高和小范也下意识地跟着他们向外跑去。小石犹豫了片刻,叫了声“细芹”,也向外面跑去。但他没跑利落,被砸下来的余梢刮了一下肩膀。背上顷刻划了个大口子。他踉跄着跑了两步,回头看,细芹已经伏在了地上,鲜红的衬衣如一片赴鹃。那个树枝重十四斤半。细芹内脏多处出血。最要紧的是,医生说细芹的脊椎严重受伤,导致下肢绝对性瘫痪。她的双腿肌肉会很快萎缩起来。从此以后的细芹,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她残了。住院半个月,已经花掉了两万多元。王建、刘敏和小高三个人第四次一起去医院的时候,细芹还在睡着。

她妈从他们手里接过东西,一句话不说,只是掉泪。你看这事儿,唉,这事儿。王建说。真是的,这事儿。刘敏说。回到单位,小范还在煲电话粥,半天才放下,问他们干吗去了。小高说他们刚刚去过医院。小范唔了一声,继续低头忙自己的。出事那天,细序被送进医院之后,小范就再没去看过细芹。让她去她也不去,说忙。王建和刘敏私下议论,说她随着大伙儿去一趟医院多好,又热闹,又好看,还不用自个儿花钱。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人情薄,不懂事。不过那天在医院预交住院费的时候,她倒是把钱夹里的钱清了个一干二净,也可以看出心地也不坏,就是缺少调教。再经经事就长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