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说,谁说是你偷的?老胡说,谁说不是我偷的?是不是蓄察说的?老顾说,警察说你这个人就是心理素质太差。老胡说,警察还说什么了?老顾说,警察说你没有作案时间。老胡说,我是没有作案时间,但是万一我有同党呢,警察没有想到吧,万一我是做内应的呢?老顾觉得老胡真是匪夷所思,他忍不住说,那就是说,这两天你鬼鬼祟祟跑出去,是在和你的同党接头啊,你们是不是在分我的钱啊?老胡愣住了,忽然发现自己给自己设了个套子钻进来了,他气得伸手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小伙计说,胡师傅,你这个人心肠很软的。老胡说,你什么意思?小伙计说,我小时候听我奶奶说,心肠软的人,才会打自己的耳光。老胡说:为什么?小伙计说,我奶奶说,要是换了心肠硬的人,肯定是打别人,不会打自己的。老胡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出小伙计话中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了。经过这一阵的折腾,眼看着老胡就瘦了一大圈,从一个大号的老胡变成了小号的老胡,大家都看着奇怪,说,人家当厨子,个个是越当越胖的,你怎么越当越瘦了?老胡说,我可能是有心理负担。
老顾说,老胡,你会不会得了什么病,还是到医院査一查吧。老胡心里一感动,差点把李富贵说了出来,可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下去,他既担心冤枉了李富贵,又担心没冤枉李富贵。寃枉了李富贵,他不仁不义,没冤枉李富贵,自己就会成为怀疑对象,他和李富贵,不是同党也是同乡。即使不弄个寃案出来,老顾也肯定不会再相信他,他的饭碗也保不住了。老胡两头不能做人,心里有话不能说出来,堵着所以吃下去的东西,吸进去的油烟,没有长成肉,都变成了精神负担,钻进了他的脑袋,他现在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脑袋却越来越重了。过了些日子,老胡的老婆孩子也出来了。现在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城里,干着城里人的活,过着城里人的生活,他的女儿小胡聪明可爱,越长越像城里的孩子。老胡正在想办法把她从民工子弟学校换到城里的小学读书。可是老胡半夜惊醒的习惯仍然没有改变,只要警笛声一起老胡就醒来,跟老婆说,听,又抓人了。
老婆说,你这么关心抓人干什么,又不是抓你。老胡说,你怎么知道?老婆睡眼蒙胧地朝老胡看看,翻了个白眼躺下去又睡了。老胡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像在等着警笛再次响起。去抓人的警笛响过后,如果听不到回来的警笛声,老胡是无法睡踏实的。到了下一年的春天,派出所来通知老顾,案子破了,叫老顾到派出所去认领东西。那时老胡正在厨房炒菜,小伙计进来喜滋滋地说,胡师傅,贼抓到了。老胡吓得手一松,咣当一声,铲子砸到脚背上。小伙计还告诉老胡,贼是个流窜犯,春节前来过,他以为过了春节就没事了,所以春节后又来了,就被抓住了。
老胡说,走过的地方又来了,那算什么流窜?他真傻,走过的地方不再去,那才叫流窜,那样就永远也抓不到了,是不是?小伙计佩地说,胡师傅,还是你有经验。老胡顿时脸色煞白支吾着说我有什么经验?我有什么经验?警察又来了一趟,他们还需要补充一些证明。但这一回警察没找老胡谈话,因为事情跟老胡完全没有关系,再说前边破案时也已经找老胡谈过好几次,他们知道老胡心理素质差,他会无中生有胡说八道把事情弓闽自己身上,最后误导警察走人歧途。
所以既然没有他的事,他们就尽量不去惹他了。老胡却觉得警察不问他点什么,似乎是有意在回避他,老胡慌了,赶紧跑到警察跟前,主动跟警察说,我姓胡。警察知道他,说,你就是胡师傅啊,我老婆就喜欢吃你做的乡下菜。老胡讨好说,过几天我炒几个菜给您家送去。警察的听力很厉害,就这么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听出了老胡的口音,警察说,咦,胡师傅,你也是沟北人啊?老胡说,是呀,沟北魏沟子村的。
警察说,魏沟子村?你怎么不姓魏?老胡说,我们那村,也是怪了,姓胡姓王姓李姓张,姓什么的都有,就是没姓魏的。和警察说过话以后,老胡越想越不对,他去问老顾,他为什么说峩是沟北人,他认得沟北人吗?老顾说,他可能在说这个案子吧,那个贼,也是沟北人。老胡说,他叫什么名字?老顾说,好像叫张二什么的,对了,是张二娃,不过也不知道是真名假名。老胡说,张二娃?不认得,不是我们村子的人。老胡庆幸地想,这个贼原来还真是我的老乡呢,不过还好,我没有把怀疑李富贵的想法说出来,要是说了出来,不是冤枉李富贵了吗?这个李富贵,也怪了,怎么就真的不来借钱了呢?过了一天,警察又来了,老胡正在厨房烧菜,他看到警察在外面跟老顾说话,但他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
老胡想,案子不是破了么,警察怎么又来了,这个警察话怎么这么多?过了一会儿他又想,会不会因为那个贼跟我是同乡,他们又怀疑我了呢?可是我不认得这个贼呀。老胡当然听不见,他们正在谈李富贵呢。原来警察最后确认了张二娃是个假名字,贼的真名就是李富贵。等警察走了,老胡问老顾,警察有什么事又来了?老顾说,没什么,在说一个人。老胡说,说什么人啊?老顾说,你又不认识的,跟你没关系。老胡觉得老顾说话含含糊糊,是欲盖弥彰,老胡这么一想,心里一下子就失控了老胡说,警察和你说的这个人,就是我吧?老顾奇道,为什么要说你,你有什么好说的?老胡胆战心惊地说,我就是想探听一下,你们在说我什么。
老顾生气地说,老胡,你为什么样样事情要往自己身上拉,你觉得好玩吗?老顾不耐烦地责备了老胡几句,但说着说着,他眼睛里的不耐烦渐渐地变成了怀疑,变成了警觉,最后老顾语气重重地说,老胡,你有什么事情干脆坦白出来吧,你再这样下去连我都要被你弄成神经病了。老顾话音未落,只听“哇”的一声,老胡号陶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老板,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其实连我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我是谁,可是你知道,我知道你从一始就知道我。
老胡的老婆和女儿听到老胡哭闹,都跑来看他,老胡瞪着老婆说,你知道我的事触?鎌本郝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年我十九岁,跟着村里一群人到镇上去看录相,和另一个村的人打起来了,我拿一把水果刀,把一个人捅了,后来那个人死了,我逃走了,我是杀人犯,我杀过人一老胡的老婆“噢”的一声,紧紧搂住女儿就往后退。老胡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老顾,说,你们别害怕,我以前是杀人犯,但现在不是了,那时候我年轻胆大,现在我胆小如鼠,我不会再杀人了。杀了一个人,已经让我半辈子亡命天涯不能安身,我还敢再杀人吗?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老胡,老胡又说,十几年里,我换了十几个名字,我叫过张立本,叫过李长贵,叫过王大才,还叫过好多名字,现在我叫胡本来,可是我连我本来的名字都忘记了一老胡的老婆和女儿抱头痛哭。老胡说,你们哭也来不及了,我已经坦白出来了,我不是胡本来,我从来就不是胡本来。
老胡的老婆听了老胡这句话,忽然停止了哭泣,放开了女儿,指着老胡说,你骗人,胡本来,你就是胡本来!你跟我是一个村的,从小我们就认得,从小我就知道你是胡本来,你怎么会不是胡本来?老胡呆住了,大家也呆住了,过了好半天,老顾说话了,老顾说,老胡,你说的这个故事,我知道,报纸上登过的,那个人的名字叫王一生,王一生是他的假名,他的真名叫什么我不记得了,他的故事和你的故事一模一样,甚至连细节都是一样的,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他不是像你这样自己坦白出来,他最后是被瞥察抓住的。老胡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他的故事当成我的故事了。老顾说,不对,你又说谎了,王一生的事情是去年才暴露出来的,你不可能以前就知道。老胡说,可是这么多年来,我真的以为我就是他。老顾说,警察抓到他的那一刻,他对警察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你们终于来了,我终于可以安心了,这么多年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老胡激动得叫喊起来,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老胡拿了一个别人的故事放到自己身上,大家批评他不应该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但事情过去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老胡仍然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厨子,他烧的菜又有了新气象,饭店的经营也更上了一层楼。
可是老胡的老婆说老胡打呼噜太厉害,吵得她和女儿晚上睡不着觉,跟老胡分开住了。女儿见了他,也总是离得远远的。有一天他发现女儿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他,女儿的眼神让老胡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老胡大声说,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是杀人犯,我是厨子,大厨子!大厨子的地位你懂吗?老板的饭店生意好,全靠我的手艺。女儿吓得小脸煞白,慌慌张张溜了出去。
原栽《当代》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