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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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骀荡的南风软溜溜地吹着,潘漪挽起了方韬的左臂,方韬下意识地颤动了一下,潘漪有所感触地觑了他一眼,两人却谁也不说话,贴着人行道边一溜新绿的柳树,来到秦淮河畔。

秦淮河,一名淮水。相传秦始皇凿方山断长陇为渎入干江,以泄王气,秦淮由此得名。六朝时,由淮青桥至镇淮桥一带王、谢大族,比邻而居,珠光宝气,名闻遐迩。隋唐之后,秦淮风月,一度凄冷堪怜。及至明清,又盛极一时,正所谓“倚窗丝障,十里珠帘,灯船之胜,甲于天下”。而今形胜皆非,风流亦歇,往日绮丽,惟余想像。方韬和潘漪自然更不会发思古之幽情了。这会儿,他们驻足在赛虹桥附近的外秦淮河畔,眼前,烟霏雾霭之中,古老的越城城堞依稀可见,河床里舟楫穿梭,只是,方韬并无雅兴观览这一切,他眉峰耸蹙着,闷声闷气地说道:“你竟然什么都不顾,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潘漪承受着一种透凉的陌生感和近似鞭挞般的责备,她背转身,倚在一棵粗壮的柳树树干上,低着头,一只脚摩挲着地面的砂石,缄口不言。

“你是在把生命当儿戏,”方韬猛然扳过潘漪的肩头,怔怔地盯着她,“你说呀!”

潘漪第一次见方韬生这么大的气,看着方韬阴云密布的面孔,她的心在颤抖,她不敢正面回答方韬的问话,却抬起眼睑,抿着嘴浅浅一笑说:“我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方韬信以为真,攥着她的手,“什么秘密……”

“想你。”

“可你,哎-一”方韬把手猛然抽出,狠狠地一甩。潘漪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饮泣着慢慢移动了脚步。

“漪--”方韬忽又放低了声音轻柔地叫着,“难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记得尼采说过:‘是去找女人吗?别忘丁带上你的鞭子’……”潘漪忧戚地说,“你今天带来了鞭子……”

“你在读尼采?啊,不,你回答我刚才的话。”

“我是CP,我记着。”潘漪梳理了一下被风撩乱的发丝,“可我总觉得跟你,跟组织渐渐有一种疏远感,这是为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她凄侧地一笑,“文谦,你还记得自己常引用的那位波斯诗人的话吗?”

“醉汉和恋人属于同类。”方韬说。

“对,我们曾有过这种时刻。可是,那已经成为过去。”

“我们不能只想到自己,漪,现在是什么时代?不需要醉汉,而是需要勇士。”方韬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潘漪翕动着她那长长的睫毛,“不错,可是,文谦,我一想到你是站在悬崖上,比我更危险,我就寝食不安。”

这话使方韬像是受到感动,他把潘漪细嫩的小手握着,说:“你不用为我担忧,应当想得更远一些,要想到我们的事业。”

“事业是属于千千万万人的,而爱却是属于你我的。”潘漪柔声地辩解,“文谦,最近,我读了一本书,作者说他在人生的大海里捕得四尾小鱼,捕了四十年睦,仅得四条……”

“哦,话说说。”

尼采(1844-1900年),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代表作有《悲剧的诞生》、《善恶的选择》等。

“第一条鱼--当幸福在你身边时,你并不知道它,也不珍惜它。当你知道它、珍惜它、寻找它时,它已经没有了,也再找不到了。”

“第二条鱼。--为别人牺牲太大了,别人不仅不会得到幸福,反而得到痛苦。”

“第三条鱼--在生命中,‘偶然’虽然可怕,但比‘偶然’更可怕的是‘自我意识’(也可以解释为自尊心),这‘自我意识’或‘自尊心’,是悲剧的主要因素。”

“第四条鱼--真正的幸福是刹那的、短暂的,不是永久的。”说到这儿,她依偎在方韬胸前,“文谦,我们也会逮到这几条鱼吗?”

“这是谁写的书?”方韬吃惊地问。

“无名氏。”

“难怪你精神不振,瞧你,竟看这些莫明其妙的劳杂予。”

方韬激动地说。

“我承认书看得杂。可时世艰难,只要你在我身边,情况就要不同一些。”

“漪,”方韬变着法儿在帮她疏导杂沓的思绪,“你最喜爱的一首钢琴曲是什么?”

“《北方交响曲》,英国巴克斯的,它气氛阴沉,萧瑟,抒写了北方严寒的天气,冰冻的大地……”潘漪陡然来了兴致。

“可是,它的末段却出现了优美、轻快的韵律,意味着严冬已经过去,大地正在回春。”方韬亢奋地说着,“记得过去你常弹给我听,尤其是末段,你可是倾注了全部的情感,如痴如迷。有一次,你竟激动得边弹边流泪,是吗?”他忘情地回顾着,“不错,目前我们仍处在严冬,但解放战争的胜利推进,国统区民主爱国运动的不断高涨,意味着大地正在回春,说真的,漪,这会儿,我多想听你弹奏《北方交响曲》啊!”

“剧场、音乐厅、歌剧院,哪儿都不能去。钢琴,见都见不到,但是,这一切我都能忍受,而唯一受不了的是跟你的分离、隔绝……”

“我们是在跟命运搏斗,像贝多芬那样,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奏起《英雄交响乐》的。”

“啊,不,文谦,我们结婚吧!”潘漪祈求的目光望着方韬,“我能想像你在风险浪恶的人海中航行,我要做一个好妻子,让你谅骇未定之际投入我的怀抱,有如泊进宁静的港湾,品尝爱的温馨,明白吗?幸福是刹那的,短暂的,不是永恒的。”

“你这是奇思幻想,是不现实的,我们生活在一个血与火交迸的时代,难道你看不到?”

“可我怕……”

“怕什么?”

“怕失去你,父亲已离我而去,我就只剩你一个亲人了,我……”她的音调发谙,说不下去了。

“傻姑娘,”方韬心中一热,将她紧紧地搂着,潘漪急切地凑上嘴唇,发狂地吻着,良久,这才嗝嗝而语:“文谦,答应我常见面,一周不行,半月一次总可以吧,嗯?”

“唔,可怜的人,容我再想想……”方韬迷迷糊糊地应着。

夕阳西沉,只见赛虹桥上一辆囚车由两辆摩托开道向江东门外开去,方韬的脑袋仿佛被什么东西沉重地猛击了一下,江东门外是中央监狱,是刑场,难道……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知道这儿不能再待下去了,便挽起了潘漪的胳臂。

“答应我,常见面,噢?”潘漪执拗地又提了出来。

“看见了吗,囚车向江东门外开去!”方韬答非所问,忽然,他又想起刚才潘漪所说的一切,感到危险似乎在向自己逼近,他立即警觉起来,边走边说:“爱并不等于朝朝夕夕厮守在一块,它在许多情况下表现为等待、忍耐,与岁月抗争、与短暂的分离抗争。漪,我们渴望相见,但我们也要善于等待幸福的未来,这一天,不会太久的。”

“……”潘漪沉默着,在水西门,方韬送她登上一辆三轮车回南菁小学,自己则跳上了一辆开往三山街的公共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