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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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五四”纪念周之后,首都的学生运动,并没有因中央团部肆意抓人而沉寂下来。暑假里,专科以上高等学校和中学生联合会,进行了普遍发动,数万名大、中学生走上街头,深入机关、团体、商店……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助学”活动,震慑着国民党最高统治的神经中枢。

鉴于徐蚌会战一触即发,时局日趋紧张,人心浮动,军心不稳,这个时候,若公开弹压学生。重演五·二0血案,势必要引起民众更大不满。陈雪屏掌管的中央学运领导小组奉命,联合军、警、宪、特,对所调“职业学生”公布“罪证”,秘密逮捕,公开传讯,这自然又摊上二厅的份,而三处又是专门与共产党打交道的,故陈雪屏召开协调统一行动的会议时,贾岩也参加了。散会之后,在犬行宫中央饭店外面,正巧碰上洗澡出来的方韬,招呼他上了车。

“处座……”坐定之后,方韬见贾岩情绪灰败,他欲言又止。

“唉,几个月前抓了一个邹曙,致使舆论哗然,迄今余波未息,什么‘营救委员会’、‘教授宣言’、‘中外记者联合调查团’……闹腾得够可以了,可现在,又在部署大规模逮捕,方韬,”贾岩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我怕这样下去会人心失尽的。”

“不过,我们也只是服从命令而已。”方韬应付道。

“其实,我也是多虑,反正最近我就要离开三处。”

“为什么?”方韬惊诧地问。

“奉调去陆军大学接受什么短期特训。”贾岩显得有点无可奈何。

方韬从接触和观察中对贾岩可说多少有所了解。这人从不锋芒毕露,他的脑袋仿佛是被上官烨洗涤之后按在肩上似的,在上官烨面前他从不发表相悖的意见。在他的情报生涯中,绝少参与制造任何血腥案件。尤其与周围同僚迥然不同的是,绮糜浮华、酒色征逐与他无缘。对于骄横跋扈的黄达吾,屈膝谄媚的姚逸民,油滑钻营的丁宗威这类人,他不仅看不惯,甚至有几分嫌恶。而方韬之所以得到他的垂青,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感到方韬为人处事颇像自己,故而连奉调特训这样的事也并不避讳。方韬听了,顿时感到三处的格局将会发生大的变化,这一切是否跟自己有关呢?仗着贾岩的信任,他不经意地问道:“您干得好好的,于嘛要调离?真让人弄不明白。”

“说是黄达吾为共匪擒获,必然要供出三处人事,为防匪谍起见……”贾岩苦笑笑,“就这理由……”

“奠明其妙!依我看没准有人想将您挤走,取而代之呢。”

方韬循着贾岩的思路,“那么,又是谁继任呢?”

“姚逸民。”贾岩破例地发出轻蔑的笑。

“啊!”方韬惊叹道,“三处岂能让一个中共叛徒掌管?谁决定的?”

“厅座。”“啊,会不会是厅座以此为契机替您的升迁谋划呢?”“天晓得!”贾岩晃了晃脑袋,“惶惶如丧家之犬潜逃回来,却成了一名凯旋的英雄,三人行,如今仅剩一人,也只好由他编排故事呐!”

“那他何时到任?”

“去苏州探亲了,也许今、明两天回来。”

问题比原来想像得要紧迫、严重得多,方韬想更深地了解便装作沮丧的样儿,说道:“有他一手遮天,这三处我也呆不下去了,处座,请您把我带走”。

贾岩显然被方韬的忠顺感动了,他握着方韬的手:“傻话,三处又不是他姚逸民的天下,丁宗威等还在嘛!而且,”贾岩瞅了一眼司机,套着方韬的耳朵说,“还将委任丁宗威为副处长,牵制、监督姚逸民,这正是厅座的一着棋子哩!”

一切都成了定局,方韬不再说什么,他感到自己已被逼入一个死胡同,不仅前无出路,甚至连转弯掉头都几乎不可能了,厄运不知何时降临?他思想上虽有所戒备,可行动上依然一如既往,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是日,当夜的纱幕轻柔地罩着大地,丁宗威笑悠悠地找到方韬宿舍,不由分说拉着他出了门,那动作很是亲热,方韬不知何事?他闻到一股发膏的香味,灯光下,丁宗威的飞机头油光可鉴,脸上的萎靡已无影无踪,一双尖头皮鞋擦得锃亮,估计他已得知自己的任命,正春风得意吧。凭感觉,力韬判断丁宗威今晚不至于有什么图谋,他问道:“瞧你,要干嘛?”

“唉,励志社有舞会。”丁宗威捏了个响指,按了按头发。

“我不会。”方韬赖着不动,他怕遇上潘漪。

“啧,看看嘛!新处长就要上任,是他让我特地来请你的,你总不能抹了他的面子啊!”丁宗威闪烁其辞,推推搡搡。

难道丁、姚已经合流?方韬的大脑倏忽掠过这一想法,但又仿佛有点过敏,便故意问道:“你说谁呀?”“姚逸民,就要发布他为处长呐!怎么,你没听说?他对你印象不错哩。”

“晤,我跟他却还没什么交往。”方韬说。

“他听我说的嘛!老弟,走吧,今晚,三处的人一个不拉。”丁宗威热乎地说。

方韬不会跳舞,凡大庭广众场合,他也一向同避。励志社,他去过几次,翻翻报刊或在那儿的长沙发上睡个午觉。

说到舞会、茶话会,游艺会什么的,他又不能不有所应酬,今晚,姚逸民让丁宗威约他,事先不曾想到,会不会是姚逸民跟潘漪串通好让他入彀呢?不过,这几天,他一直不见潘漪的影子,她能一点不顾廉耻地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能有这份闲情逸趣……再说,姚逸民虽然至今未在三处照而,然而,他的升迁即将成为事实,往后的交道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自己执意不去,岂不是要引起对方的怀疑和不满?目下贾岩又不在家,时间急迫,连找个应变的机会都没有。为着今后考虑,也多少带着一点侥幸,他无可奈何地跟着丁宗威向励志社走去。

励志社金碧辉煌的礼堂里,霓虹灯五颜六色地变幻着、闪烁着,国防部的军官们络绎不绝地拥来,握手寒暄,插科打诨,似乎把半壁河山的弥漫硝烟忘得一千二净。不一刻,美军顾问团的军官一律穿着晚礼服神采焕发地赶来。在这同时,中央影业公司的女演员和陆军总医院的女护士,也都一个个风度翩翩,花枝招展,加入了欢乐的人群。

乐队奏出了贝多芬的《田园奏鸣曲》,整个大厅顿时出现了无数个漩涡,优雅地旋转着。丁宗威朝方韬打趣地挤了挤眼,随后彬彬有礼地茌一个颀长、漂亮的女演员面前,行了一个屈膝礼,拉着她的手,翩然起舞。

这边,方韬贴墙坐在一张圆桌跟前,颇为闲适地嗑着瓜子,不时朝舞池里投去一眼,实在说,他毫无兴致。

突然,方韬像挨了一棒,他瞥见头发乌亮的姚逸民正跟一个戴着茶色眼镜、烫发纷披的女军官配对,踩着潇洒的舞步大幅度地旋转。不意,姚逸民的目光终于跟他碰撞了,一团跳动的、不稳定的光环,在他脸上游移,他的心动弹了一下,自己跟姚逸民从未正面接触过,却不明白姚逸民为什么要这样看他,不过,只要潘漪不在这儿,他将毫无顾忌,他装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把目光移向别处,欣赏起别的舞侣了。

舞会的气氛热烈得近乎发狂。稍顷,乐队变换了豪放、粗犷的西班牙舞曲,皮鞋后跟敲着地板,发出的“笃笃”声,雨点般急剧地有节奏地骤然响起,旋卷着整个大厅。

方韬的目光透过侧影的空隙,又落在女军官身上,她穿着一双棕色羊皮高筒靴,婀娜的腰挺得硬邦邦的,脸上毫无表情,方韬凝视着,猛地大吃一惊:竟是她!她竟然也来了!她跟姚逸民在演戏,剧情在向前推进,几乎可以肯定将要把方韬拖进去扮演一个角色,方韬像被一粒子弹突然打中,手颤栗着从圆桌上摸了一支烟,急急地点燃,狠命地抽着,莫名的痛楚和悲愤爬上了他的眉梢,他惟有借助于口中喷出的浓烟遮盖着,危险已迫于眉睫,他下意识地动弹了一下身子,池想立即走开,可是,如果姚逸民和她已准备行动,他哪里跑得掉,好吧,等他们来再说,他急切地盘算着对策……就在这时,有一名军官在大厅门口向姚逸民招了招手,姚逸民熟练地带动潘漪滑了过去,军官跟他耳语了一句,方韬的心几乎要蹦出嗓门,霎时,姚逸民笑着向潘漪欠了欠身,跟着军官离开舞厅,这一系列的动作,方韬琢磨不透,他的大脑热乎乎的,不知下面会发生什么……忽然,潘漪悄然来到方韬身边。其实,她早就注意到方韬了,感情的风暴一直在她心中肆虐地翻卷着,若不是姚逸民这个“支撑点”,她怕早就栽倒在地了,这刻儿,风暴的高潮已经过去,她取下墨镜,呵了口气,用绒布拭擦着,目光牢牢地睇着方韬。

“你……”方韬终于脱口而出,他仿佛使出了全身力气,却听不到一丝声音。可他口型表达的意思,她已了然。

一缕凄凉掠过潘漪的脸颊,双眸里泪光闪烁,而她却嫣然一笑,紧接着,作了个邀舞的手势:“请!”

方韬已恢复镇静,他又扫了潘漪一眼,表面看,她是那般高贵、矜持,可那目光中却始终滞留着一种难以排遗的抑郁,是真?是假?方韬感到一阵疑惑,嘴一抿,把脸掉了个方向。

一名美军少校微笑着来到潘漪面前,她向方韬抬了抬下颏,表示已有舞伴,婉谢了少校。她移动身腰,半嗔半愠地对方韬悄声说:“跳吧,我有话要说,待会儿……”

凄恻、骄矜、抑郁、辛酸而无奈的笑……瞬间交替出现的复杂感情,勾勒出一个神秘女郎的面影,这就是自己深深爱过的潘漪吗?不等方韬往下想,一双软绵的手已把他拉了起来,他身不由主,随着潘漪,笨拙地踩着舞步在大厅兜着圈子,他的心像进入炼狱似地痛苦不堪。一曲西具柳斯的《小夜曲》跳完,方韬宽阔的脑门已沁满汗珠。

“走吧,陪我出去散会儿步。”潘漪的面孔醺然微醉的样儿。

莫非她设下了陷阱?方韬用手帕拭揩着汗,一动不动。

“走啊,我不会吃掉你的。”女人的声音惶急而哀怜。

人影憧憧,乐曲回荡,方韬注意到丁宗威始终搂着那个颀长、漂亮的女演员在转悠,如痴如狂,仿佛整个舞厅就他们这一对儿,这时自然不会注意到他的,他一抬腿跟着潘漪走出舞厅,转了个弯,来到礼堂后面一处寂寥的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