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能满足于业余性的偶然演出。他渴望有一个剧院,希望能每天进行组织完善的演出。就在这时候,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话来说,命运之神来关照他了。
著名剧作家、戏剧教育家聂米罗维奇—丹钦柯,于1897年夏天,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写了一封短笺,邀请他到莫斯科的一家叫斯拉维扬斯基的饭店会晤。
原来丹钦柯为当时俄国剧坛的落后状况忧心忡忡。俄罗斯戏剧的优良传统已经蜕化为平庸的、纯技术的、公式化的表演手法。著名作家契诃夫的名剧《海鸥》1896年在彼得堡亚历山德拉剧院的惨败,使他更加看清了这一点。丹钦柯认为《海鸥》的失败,不是剧本本身的失败,而恰恰是当时盛行的旧的演剧体系的失败。
丹钦柯从年纪很轻时就开始文学生涯。他写的不少剧本曾在小剧院上演,自己也参加过业余剧团的演出。1890年,他领导莫斯科音乐协会附属的音乐戏剧学校,热心从事培养青年演员的工作。他认为新一代的艺术家,应该摆脱舞台上那陈腐传统的束缚。
丹钦柯正在酝酿组建一个完全新型的剧院,他首先想到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在会面时,丹钦柯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阐述了自己的想法与计划,并且提出,新剧院的成员将由他所领导的音乐戏剧学校里最有才华的毕业生,以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业余剧团中的优秀演员组成。
两人真是不谋而合,因此一切都很顺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对丹钦柯的计划完全赞同。
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晤长达18个小时,从当天下午2点在斯拉维扬斯基饭店开始,到第二天清晨8时,于莫斯科近郊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留比莫夫卡别墅结束。
会谈进行得罕见的默契与投机。
会谈结果,便产生了在俄罗斯戏剧史上占有非常重要一页的新型剧院——莫斯科艺术剧院。
在商谈过程中,对总的计划和具体细节,都讨论得十分认真,十分精确。
他们计划用一年时间来筹备剧院。
最大的问题就是经费的筹措。
当时,莫斯科有一位女慈善家莫洛佐娃,她的名字到处可见。她是女子学院、图书馆等单位的赞助人。
“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会支持我们的剧院梦呢?”丹钦柯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都这样想。
但是,当他们登门向莫洛佐娃谈到创建剧院的计划,并请她出5000卢布,作剧院的一位股东时,女慈善家却用一种冷冷的微笑拒绝了他们。
从莫洛佐娃家里走出来以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当即向丹钦柯表示,他自己准备投资10000卢布,另外,他的妻子莉琳娜愿为剧院无限期义务服务。
在丹钦柯的音乐戏剧学校里,有一名叫乌什科夫的董事,是个大富商。他富到这样的地步:他的书房里有一套伦勃朗全集,他的客厅地板上镶着真珠母……当时商人出殡,要施舍穷人,好给已故的显赫灵魂祈祷超升。而乌什科夫家操办丧事时,他家门口的乞丐竟多得挤死了人!
丹钦柯找到乌什科夫,请他捐500卢布。他欣然同意,但提出一个条件:必须告诉主管音乐戏剧学校的大公爵夫人。
乌什科夫后来认股4000卢布,并反复强调他是第一个认股的。这样一来,音乐戏剧学校的其他董事也都入了股,2000、1000不等。
丹钦柯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受到了鼓舞。他们又想到一个可以求援的人,那就是莫斯科制造商里最显赫的人物——莫洛佐夫!莫洛佐夫是个很风趣的人,曾发生这样一件事,足以说明他的性格。
人们都说,莫洛佐夫的“宫殿”装饰得十分富丽堂皇。这话传到了大公爵的耳里。一天,他派一个副官来到莫洛佐夫的家中,问他可不可以允许大公爵来参观他的房子。“请来吧,只要他高兴,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莫洛佐夫和蔼地回答。
“明天下午两点钟来行不行?”
“好吧。”莫洛佐夫答应道,随后又问了一句,“他高兴来参观我的房子吗?”
“是的。”
“请来吧,那就明天下午两点好了。”
第二天,大公爵带着副官准时到达。可是只有管家出来接待,主人不在家。这里面包含着一种微妙的讽刺:“你不是说来参观我的房子吗?你并不是来看我的。那么房子由你随便看,我可不会屈膝迎接!”
对莫洛佐夫最具有吸引力的是高尔基,其次就是革命运动……
莫洛佐夫的好友高尔基曾这样描写他:
“莫洛佐夫是一个极不寻常的人物。他有很好的教养,机智、富于社会洞察力和激烈的革命情绪。这种革命情绪在他身上是慢慢地、逐渐地产生的……毫不夸张地说,他几乎是仇视他那阶层的人们。”
莫洛佐夫有惊人的精力和意志,他这样形容自己:“如果有谁拦着我的去路,我就骑着马不眨眼地从他身上冲过去!”
有一次,丹钦柯的学生举行演出。丹钦柯碰到莫洛佐夫,让他买两张戏票。莫洛佐夫笑着说他没带钱,丹钦柯便把票给了他,说:
“拿去吧,这10个卢布算你欠我的账!我——一个文化无产者,居然有位百万富翁作自己的债务人,我感到很光荣!”所以,当丹钦柯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后来去找莫洛佐夫为新建剧院认股时,丹钦柯说:
“莫洛佐夫,今天我是讨债来了——讨那十卢布的债!”莫洛佐夫二话没说,答应认股10000卢布。
后来,他要求把全部股票都卖给他。于是,莫洛佐夫、丹钦柯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三个人成了剧院的股东。从此,莫洛佐夫供给剧院资金,并负责全部经营管理工作。
在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历史上,莫洛佐夫的名字占据了一个突出的地位。
2
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成员,有原莫斯科艺术文学协会的业余演员莉琳娜、安德烈耶娃、马尔柯夫医学博士的妻子萨马罗娃、阿尔乔姆、鲁日斯基,还有导演萨宁、美术师西莫夫,以及丹钦柯戏剧音乐学校的学生克尼碧尔、梅耶荷德和莫斯克文等人。
1898年6月14日,在莫斯科郊区离留比莫夫卡不远的普希金诺村,举行成立仪式。从这天起,剧院开始了正规工作,名称暂叫“艺术大众剧院”。开幕式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讲话中提到十年前莫斯科艺术文学协会的成立,他说:
“艺术大众剧院开幕之日与艺术文学协会十周年纪念日巧合,这是献给协会的礼物,这份礼物应同音乐协会平分。
“有人说,艺术文学协会用自己十年的劳动,博得观众的喜爱。那么赢得观众的奥秘就在于大家齐心协力、步调一致的工作。就让这座右铭像父亲的遗嘱那样,成为今天这个新生儿的指导思想吧。
“我们要努力去照亮贫苦阶级的黑暗生活,使他们从黑暗中得到幸福美感的片刻。我们力求创造第一座合理的、合乎道德要求的大众剧院,并要为崇高的目标奉献自己的一生。”
剧院排演了阿·托尔斯泰的悲剧《沙皇费多尔》,作为开幕的第一个剧目。剧本开头有一句话:“我对这个事业有坚定的信念!”
这句话对剧院有深远的意义,像是一句预言,它也鼓舞了剧院全体人员。
剧院为什么要到普希金诺排戏呢?因为没有排演场地,正发愁时,一位演员提出,他在离莫斯科三十俄里的普希金诺有个大仓库,可以用它当做排演场。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柯觉得,在普希金诺排戏,一则可以避暑,二则离留比莫夫卡很近,是个不错的地方。于是,他们把仓库作了一番改造,搭起一个舞台,除观众席外,还有男女演员休息室各一间。
全体人员分别住在村中租赁的别墅里。
当时没有仆役,演职员们轮流值日——打扫和烧水。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第一个值班的。他在烧茶炊时忘了放水,结果茶炊烧坏了,害得大家没水喝。所以后来他自责道,这个角色的首次演出就失败了。
两位领导人写下许多格言,让演员们记住:
“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今天演哈姆雷特,明天演配角。即使演配角,演员也必须以艺术家的身份来演。”
一次在排戏时,两个女演员吵起架来,说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这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冲出了排演场,坐到院子里的一个树桩上,像孩子般地哭了起来。“只因为一些个人私事的争吵,就毁了一切一切。”他哭着说,“这样一件伟大的了不起的工作,竟被女性的某些愚蠢的虚荣心所毁灭!”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一举动,使所有的人深为震惊,并被强烈地感动了。
排演停止,立即召开全体大会,会上处分了那两个吵架的演员。以后,再也没有发生在排演场上争吵的事了。还有一次,一个很有才华的演员,因道德方面的不轨行为而被辞退,把他已排好的戏,让别的演员接过来。另一次,一个犯错误的人被罚款,并受到公众的批评,使全体人员难以忘记。
这类不愉快的事情,后来再没有出现过。
经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整顿”,剧院成员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
姑娘们一律身穿英国式白色短衫。发式简朴,不施脂粉。小伙子们的穿戴也很朴素大方,与其说他们是演员,不如说这些人更像一群男女大学生。
空闲时间,他们在一起讨论文学艺术方面的问题。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每天从留比莫夫卡来。他要求演员们不但要背熟台词,还要论述剧本所反映的时代,和这一时代特有的风尚,以及剧中人物的性格。
他常常向演员们提出一些颇有新意的问题,这些问题使好学的青年们感到兴趣盎然,不时引起热烈的辩论。不过也有个别人害怕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这种提问,他们在下面悄悄说:“这儿不是剧院,它已经成了学校!”
剧院全体成员生活在一个和睦的集体里,后来还不时搞些善意的恶作剧。
有人散布说庄园里有鬼,还说亲耳听见过半夜鬼叫门。另一个人则坚持说,他在房间里清楚地看见一个影子在移动……
有一回,一位演员进入自己的卧室,准备睡觉。刹那间,毛巾、毯子、枕头,全都飞了起来,椅子倒了,桌子翻了……吓坏了的主人跑出房间,恶作剧者这时立即涌进房来捉“鬼”……那个神魂未定的演员虽然明白原因所在,可是,他还得时刻提防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突然袭击。他不敢坐到椅子上,一坐下来椅子就会滑跑;他害怕躺到床上,因为床单下面有芒刺;他胆战心惊地打开箱子,一打开就会从里面跳出一只老鼠……
最后,那些恶作剧者,搞到了令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柯不得不出面干涉的地步。
3
秋天,剧院全班人马迁回莫斯科,在车市街“爱尔米塔日”剧院安营扎寨。
开幕演出之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正在聚精会神地推敲一个场面时,丹钦柯忽然对他说:
“不能再拖啦!咱们剧院就定名为‘莫斯科艺术大众剧院’吧,你同意吗?马上要举行开幕演出了,剧院名称必须立刻定下来!”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没加思索。他觉得叫什么都无所谓,所以当即表示同意。
可是到了第二天,当他看到“莫斯科艺术大众剧院”的广告时,他感到十分紧张,因为他懂得“艺术”二字的分量!
剧院在诞生的最初日子里,处境异常困难。首先面临的是经济恐慌。业务如不开展,剧院就没有生存的余地。而开展业务的头一关就是剧目问题。
有哪些剧本适合新剧院上演呢?艺术剧院的两位领导绞尽了脑汁。
丹钦柯想到了契诃夫的《海鸥》,他感到这个剧本跳动着俄罗斯现代生活的脉搏。
丹钦柯立即给契诃夫写信,要求上演《海鸥》。他写道:
“你的戏必须交给一个有鉴赏力的文学家,他懂得剧本的舞台魅力,同时又是个独具匠心的导演,戏才能演好。我觉得我自己正是一个这样的人。我已立下目标,一定要把戏里那些罕见的画面再现出来。《海鸥》特别能唤起我的热情,我准备用行动来证实自己的见解:只要用一种巧妙、不陈腐、而且诚挚的表演方法,那么戏里每一个人物所潜伏着的戏剧性和悲剧性,就必然能唤起观众的热情。这出戏也许得不到暴风雨似的掌声,可是这场真正摆脱陈规惯例、新颖、天才的演出,必将证实艺术上的一大胜利——这一点我敢担保,现在只等你的许可了。”
但是契诃夫回信拒绝了丹钦柯。他说,他既不希望也没力量再去体验一遍曾经品尝过的痛苦,并一再强调,他不是剧作家。
丹钦柯没有就此罢休,继续写信要求《海鸥》的上演权。他说:
“如果你拒绝把这个剧本交给我,你就伤了我的心。因为《海鸥》是惟一能迷住我——一个导演——的当代剧本。而你呢,是一位对一个具有示范性剧目的剧院,能引起极大兴趣的惟一的当代作家。”
丹钦柯的热情打动了契诃夫,他终于答应把《海鸥》的上演权交给艺术剧院。
为了答谢契诃夫的盛情,丹钦柯带着妻子,于仲夏时节,专程去契诃夫在莫斯科近郊的梅里霍沃别墅。契诃夫虽然生着病,见到丹钦柯夫妇十分高兴,和往常一样,谈笑风生。他的弟弟一家正住在这里,弟媳刚刚生了一个女儿,契诃夫让人把女婴抱出来给丹钦柯夫人看,说:
“把她买去吧,您看怎样?比如说给两个半卢布,好吗?”
丹钦柯告诉契诃夫,他正在熟读《海鸥》,正在寻求一个导演所能把观众从他们眷恋的老路,领入另一途径的那些桥梁。他说,观众现在还不能,也许永远不能接受剧本的情调,所以必须用一列强有力的火车把他们送过去。丹钦柯代表莫斯科艺术剧院全体成员,表示要竭尽全力做到这点。
告辞时,丹钦柯邀请契诃夫到莫斯科看《海鸥》的排演,契诃夫高兴地答应了。
4
丹钦柯回莫斯科后,莫斯科艺术剧院全体演员,在他的指导下开始紧张地排练《海鸥》。
《海鸥》是一部颇为别致的剧本。在美丽的湖畔,住着可爱的少女尼娜,她梦想当一名演员。邻村的青年作家特里勃列夫爱上了她。特里勃列夫同样充满幻想,幻想荣誉,幻想新的艺术形式的产生。他创作了一个独出心裁的剧本,由尼娜扮演剧中的女主角。
特里勃列夫的母亲阿尔卡基娜是位骄傲任性的女演员。她毫不留情地嘲笑儿子的剧本。自尊心很强的特里勃列夫下令闭幕,剧本失败了。
特里勃列夫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过很多挫折:早年,他被大学开除;母亲对他没有感情,他在自己家中如同寄人篱下;然而最不幸的是他失去了心爱的姑娘——她爱上了名作家特利哥林。
尼娜终于违背家庭的意志投身舞台,并追随特利哥林到了莫斯科。后来特利哥林玩厌了她,给她留下一个孩子,便又回到他的老情人阿尔卡基娜身边。尼娜被遗弃后不久,孩子夭折了。她孤身一人长年在外漂泊,饱尝艰辛,终于成为一名成熟的女演员。尼娜历尽坎坷后,精神力量变得强大了,她说:“在我们的事业里,……重要的不是荣誉,不是声望,不是我以前所梦想的一切。而是要善于忍耐。要能背起十字架,并有信心。我有信心,所以我就不那么痛苦了。而每当我一想到自己的天职,我也就不害怕生活了。”
尼娜回到故乡,她依然痴情地爱着特利哥林,虽然对方根本不值得爱。特里勃列夫无力克制自己的对尼娜的感情,在绝望中开枪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