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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世纪文学侧记(5)

前此一个时期文学创作和批评的喧杂和纷乱局面,一方面说明文学觉醒所已达到的自由度,一方面也说明文学已经具备了广泛实践前提下进行选择和自我调节的可能性。如同地层内部岩浆的燃烧和沸腾,当一切条件都已具备的时候,等待的只是一个爆喷的突破口和触发这种爆喷的时机。中国新时期文学的结束和另一个时期的开端,被确定在80年代,这只是偶合。即使中国社会不曾发生什么,文学的转型也会在这个时期的某一时出现。

当前我们企图把90年代开始的文学形态作一种新的概括,被叫做“后新时期”的这个概念至少包含了两个意思:一是作为开放中国的开放文学,它们同属于文学的新时期;一是作为在80年代走过了完整阶段的中国文学,这概念确认了文学自身延展、变革的实质,即对它由前一个形态进入后一个形态的转型的一种归纳。对文学思潮或运动进行一种概念的归纳,由此提出一种新的范畴,目的在于给文学的发展以一个新的符码,便于人们的辨识,并且期待它对文学的研究起实质性的推动。这概念并不空泛,它是一个文学阶段终结、另一个文学阶段开始的具体信息的传达。

一个新的文学阶段的开始在90年代,它无疑将为90年代文学描画出一个具体明晰的轮廓,但它的使命不一单是对90年代文学进行某种描述。作为跨世纪的文学现象,这一特定的时代将为这一时期的文学提供特定的品质。它将投射出处于世纪末的中国特有的忧患感和悲凉色彩,并且将具有面对新世纪的充分幻想和憧憬,以及对未来不可尽知的苍茫氛围。总之,世纪之交的机缘将赋予我们的文学以特殊的内涵。

新旧世纪的交替往往会造出某种历史性的奇观。历史在这个时刻往往也格外钟情于文学。19世纪、20世纪之交,中国文学举步跨出了古典时代,新世纪赐予文学的是一个划时代的变革。中国新文学是那个世纪摇篮中的新生命。一百年过后,我们有理由期待历史的公正,给我们以与我们的前辈均等的机会--一种新的选择和可能性。也许进入90年代之后的文学的沉寂和热情有退潮不是一件坏事,它给原先为创新而疲于奔命的文学以冷静的思考,这种思考将有益于心理、情绪,以至创作思维和方式的调整。

告别80年代之后,觉醒的文学将拒绝非文学的行政性骚扰--尽管这种意图还无时不在--但拥有主体意识的文学会进一步为维护自身的权益而拒绝那种意图。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不论我们以什么样的名称来概括这阶段的文学。90年代以后的文学将摆脱充当某种附庸的地位。文学自身的规律将给文学的发展规定可能性,而不是如同以往那样由非文学的力量牵着走。我们始终希望,我们对文学阶段的划分和概括仅仅属于文学自身。

(原载《作家报》1993年1月2日)

我们的期待是久远的。历史终于为我们提供机会,于是严密的壁垒有了松动。海峡的这一边和海峡的那一边,透过那松动的缝隙开始对望。这种对望既是幸福的,又是痛苦的;既是神秘的,又是充满疑惧的。阻隔毕竟过于长久。我们只要稍微回顾一下被分开的中国人当日怎样以幼稚的形式进行沟通,便知道这十年的两岸文学交往有了多么长足的进步。

记得当年大陆某权威出版社先后出过若干台湾文学选本。选家的谨慎几乎可与人们进入布雷区的小心翼翼相比拟。那时入选篇目大抵不出思乡和阴暗生活的揭露两类。一本台湾地区诗选,竟然找不到余光中、洛夫、纪弦、郑愁予、罗门、杨牧的名字!造成这一状态的,除了长期隔离造成的生疏和偏见,还有严重的心理承担造成的惊恐。至于海峡的那一边,人们对对岸的隔膜完全不比他们的大陆同胞逊色。当局曾把30年代文学完全贬弃,人们甚至不知道鲁迅。1988年12月出版的《联合文学》第五十期,用了将近一半篇幅郑重推出《阿Q正传》及其评论,这举动便很能说明问题。该期的《街头访问阿Q》专栏报道,记者在繁华的台北街头调查了30人,只有5人表示曾看过《阿Q正传》。上述现象责怪任何人均无意义。它是历史的阻隔造成的文学畸形。近十多年来两岸作家、学者以有限的方式进行交流的结果,民间形态冲决时空和意识的樊篱终于有了收效:理解正在纠正误差,友爱正在涤荡偏见,心灵的彼此倾听消弭着文学的歧见。文学先于其他部门取得了从零开始的共识和整合。

随两岸来往最先出现宗族血亲的寻根潮流而来的,是未曾明指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文学、文化的寻根潮流。台港地区作家和诗人只要是洞悉中国文学历史渊源和发展情势的,无不乐于承认该地区文学与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学母体的血缘。那里的文学同仁都确认该地区的新文学运动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一支流脉,它的火种同样是五四前驱者所点燃。

也许因为文学总是与心灵的沟通和谅解有关,文学最先展现了一个完整的中国梦。虽然还是梦,但这梦是完整的。文学的交往在这一时期形成的那种超脱的、以信任和友善为基础的格局,给予文学以外的那些领域提供了一种恒久而积极的范式。完整的中国在其他方面的实现,也许需要时间和耐心。但文学显然不愿无限拖延它的期待。

90年代带给我们的如下信息是确定无误的:文学中国的整合业已在悄悄形成。这种弥合历史裂痕的工作,带给当今中国的显然不限于文学自身的意义。文学以外的那些领域,无疑将从中汲取非常积极的并且是建设性的启示。当被分裂开来的两个部分,各自曾呈现出彼此的单调与贫乏时,二者的整合和至少因它们的互补而构成无可置疑的丰富。这个简单的一加一的故事,再一次成为文学中国的现实描写。

随着本世纪40年代的结束,中国文学以我国台湾海峡这一水域为界线,展开了色调迥异的历史画幅。一边是叱咤风云的胜利者的欢愉,一边则是失去浓园的乱世女儿的悲凉;一边展现奠基创业的宏大气势,一边则浸漫着对于往昔的追怀以及无根的飘零感。内陆的雄浑粗犷与海洋性的灵动浩淼,以及南方温暖岛屿的明丽缠绵,这种反差极大的风格的各自展现本来就很动人,对它们进行对比、综合的整体观照,将带给文学以益处则是毫无疑问的。

长久的隔离造成巨大的观念和价值上的差异。这种差异有时令人焦躁,却因其本身的丰富和复杂,也带来思维的丰裕。近期展现的对待传统文化态度的差异便是一例,两岸学者的基本态度几乎是反向的,大陆趋于批判而台湾地区趋于保护。这种反差促使我们积极了解对方,从文化入手而延伸到社会的多层面,最终造成的是对于事实认知的深刻化。

文学将从这种巨大反差的识别和综合中受益。对大陆的文学运动而言,它以往的积弊是由于对创新的畏惧造成的创造力的萎缩,趋同求稳的习性使浅薄的信效成为风尚。为此,异向参照和多方的补益不啻是一剂清醒的药石。既然我们曾经为改造、更新文学而向遥远的异方求教,我们就没有理由拒绝自己国土上的不同视点和不同价值观念的文学整合。

十年的辛苦经营使我们从交流中先于其他领域获得了一个完整的文学中国的概念。我们越过长期的阻隔不仅了解并理解了对方,而且得到一个整体性的文学历史的观照。我们从文学中国的初步整合中发现了彼此的矛盾、差异以及联系,从而促进了彼此的吸收、扬弃和自我充实。这诚然是一种胜利。但随着胜利而来的却是关于文学自身更为长远、也更为艰巨的使命,这就是庄严的下一步:中国文学的整合。

文学中国已经以它的完整形态展现于我们的视野。它将悄悄地、也是不可逆转地从容消解文化上、心理上、精神上的彼此排斥而促成新的融汇。对于当代的中国作家和学者来说,我们缺少的是一个可以包容全部中国文学丰富性的描写角度和叙述体系。我们需要把海峡两岸包括香港地区、澳门地区在内的多彩文学加以比较综合的广阔视野。当文学中国在我们眼前出现的时候,随之要求把这种成果转换为完整的中国文学的展示。

具体一些说,我们现今的期待是一种既不是割裂的、也不是一加一的文学史、文学批评和文学选本体系的实现。这种完整的中国文学的体式不是浅层次的粘加和表面化的堆积,而是消化之后把两岸文学加以溶解、调适和重新组织的文学视野、文学体系。我们期待着分裂和对立的结束。我们希望中国文学从今往后是一个不再分割的和高度融合的整体,而排斥被肢解的、破碎的和拼凑的展示。这种整体的中国文学研究,是我们未完成的中国文学梦。

(说明:本文其以短论十三篇,是散见于各报刊杂志文章的辑录。这个工作是北京师范大学李复成教授做的,在此,我向李教授表示我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