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吆鸭子”(落在后面),那天早上吴雅四点钟便起床为大家做好早饭,五点钟就挨门逐屋地将大家叫醒洗漱吃饭,硬是赶在清晨6点钟跟社员们一起出发去到大田劳作。吴雅和这些同学在学校里也曾参加过一些支农劳动,也象征性地学过插秧,但没有在这种季节下过田。所以当一行脱掉鞋袜挽起裤脚,做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样子下到水田里时,双脚就像一下插进冰渣里,彻骨的寒冷和钻心的剌痛,使猝不及防的女知青们惊叫着,纷纷转身往垄坎上爬去。也有两三个没有跑的,其中一个便是走在头里的吴雅,尽管冻得牙齿打颤,但她还是坚持着跟上别的社员,躬身插秧。不一会儿,身边的社员发现她已冻得嘴唇发紫,便劝她也上去找点别的事情做,她却对那位社员小声道:“我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你们能行我也能行!”
最让人害怕的是无处不在的蚂蟥,软绵绵的,不知不觉地就叮在腿上了,即便发现,也弄不下来,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它吸饱血之后自己脱落,但被叮的地方仍血流不止,据说被吸了多少血就还要流多少血。开初吴雅一发现蚂蟥便吓得惊叫奔逃,那些蚂蟥也怪,根本不去碰那些社员,只盯着她追。社员们向她传授诀窍:插秧时移动步子要稳,见了蚂蟥更不要跑,因为那玩意儿是哪里水响就往哪里去的,她试了试,果然灵验。中午吃饭小憩时,有社员又找来男同志抽烟的烟油,说是可以避蚂蟥,吴雅和知青们都争着往腿上涂抹。
一天干下来,吴雅发现自己的腿脚上有好些地方都裂口了,在田里时因为冻麻木了,竟没有一点痛的感觉,另外还有两三处蚂蟥吮血后留下的痕迹。有几个女社员见了,怜惜不已地说:“早上还白白嫩嫩的两条腿,晚上就变成这样了,真是遭罪呀!”吴雅却强撑着笑道:“这正说明我们需要锻炼呵!”
大田插秧进行了十多天,吴雅也坚持了十多天。当知青们和社员一起插完最后一块水田,洗净腿脚上的污泥,一排地站在田坎上欣赏着一望无际的绿毡般的田垄时,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一种劳动后的自豪和快乐。吴雅后来在学习小结会上发言说:“很小的时候就读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诗,但并没有真切的感受,现在可以说有初步的感受了……这些天确实很劳累,坦白说,有时当我的双腿麻木得迈不动步,腰痛得都直不起来时,真想就势躺在田里了!但想到农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又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了。如果不亲自经历这些,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真正懂得劳动人民的感情。”
队领导觉得她的总结很不错,要她写成书面材料报给公社。
对于吴雅和知青们来说,这番“插秧遭遇战”可谓印像深刻,但当她们后来又经历了夏季的“双抢”和冬季的“挑堤”(修水利)之后,才明白了那实在不过是小菜一碟。
有的社员们形容说:“春忙”不过单打单,“双抢”才是鬼门关。
为了落实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把粮食生产搞上去,国家要求自古以来就有“粮仓”之称的江汉平原挖掘潜力,多做贡献,实行“一年两作”,也就是种植双季稻。但江汉平原无霜期短,要在无霜期间完成两作两熟,必须在抢收早稻之后,立即翻田耙地抢种晚稻,否则误了季节,即可造成“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的减产甚至绝收局面。这就是所谓的“双抢”。“双抢”是一年中最为紧张繁忙的一场“硬仗”,社员必须不分昼夜地在田间连续作业,对此,连社员们都谈虎色变,更遑论知青们了,因此早在“双抢”到来之前,有的知青便以各种借口躲回县城去了,到得“双抢”临近时,知青户里仅剩下吴雅等两三个人。
队里让吴雅回县城紧急动员知青们回队,吴雅借了一辆破自行车赶回县里,挨家挨户地动员,但知青们少有愿意回队的,有的还反过来动员她也一起留下来玩儿。吴雅见说服不了大家,十分失望,决定独自返回队里参加“双抢”。那天下午,母亲再三告诫她“现在阶级斗争很复杂,别在路上遇到坏人”,要她住上一宿第二天早上再走,她却执意要当晚赶回去,好参加第二天的“双抢”。当她骑车来到刘隔区时,天色已晚,路上已见不到什么行人,从区里到公社再到队里还有好几里地,她想到母亲的告诫,不禁加快了骑车的速度。
没想到刚拐上大田的机耕道,迎面忽然走来几个喝得醉醺醺的青年人,她吓坏了,想低着头冲过去,不料那些人却挡住了她的去路,有人伸手抓她的车把手。这时她反而镇静下来了,跳下车来正色道:“你们想干什么?”
那人打着酒嗝说:“我们想玩玩儿……”
就在其他人也开始围过来的一刹那,她急中生智,厉声喝道:“我有紧急任务,你们放规矩点!”然后推着自行车猛地冲了出去,当那帮人如梦初醒地怪叫着追来时,她已经骑出去好远了。
回到队里时已经很晚,尽管心如鼓擂,但她却一声未吭,怕闹起来影响“双抢”。后来她把这个“险遇”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吓得毛骨悚然,多年以后仍不能释怀。
“双抢”正逢一年中最酷热难当的盛夏,江汉平原上骄阳似火,暑气升腾,人在家里像待在蒸笼里似的汗流浃背,喘气不止,在大田里干那种强体力农活儿的滋味如何可想而知。当年曾跟吴雅一起参加“双抢”的社员高生英和魏双兰回忆说,割稻比插秧还要伤腰,插秧还可以借取秧齐秧的当儿伸伸腰,割稻却只能大弯着腰手脚步并用地往前赶,所以一般人过上一阵都要借擦汗喝水的时候放松一下,但吴雅只要镰刀一响就极少有停下来的时候,弯着腰一股劲儿地往前割,常常把两边的人甩下一大截,后来她觉得这样不好,就加大幅面,一人割的差不多有人家两人割的那样宽,脸上的汗水从眉棱和鼻尖上亮晶晶地一串串往下掉,实在不行了,就用手指刮刮一甩,又埋头往前冲了。
挑“草头”(稻捆子)是收获时节的另一项重体力活,活儿简单:将一根两头尖的长冲担插进堆码在田间的“草头”里,挑到堆码地点去。这看上去是考“挑功”,而实际上最吃力的却是在将“草头”从地上举到肩上的那一瞬间。刚割下的稻谷水分相当重,所以一个“草头”少说也有三、四十斤上下,一般捆扎之处都靠近“草头”中部,冲担的插入点只能在中部以下,离地面很近,因此无法蹲下去挑,只能用双手将其提上肩头,这就需要很强的爆发力。因此,干这个活儿的一般都是男人,年轻力壮的女社员也有少数能逞强一试的,但最多也只是挑单“草头”(即一头一个)。吴雅却向此发起挑战:不仅要干这个活儿,而且要跟男社员一样挑双“草头”!她说到做到,在众人的啧啧赞叹声中,她挑着双“草头”,跟着一帮小伙子在田间来回奔跑。由于双臂力量不够,“上肩”成了她的拦路虎,拼了一天下来,两条胳臂酸痛得连端洗脸盆都困难了。她悄悄找来伤湿止痛膏贴上,第二天照样干,旁边的社员看她实在吃力,都劝她不要太呈强,改为挑单头得了,但她说什么也不愿败下阵来,实在疼得不行了,就请旁边的社员帮一下忙,一直坚持到挑完最后一块田。在刘隔公社乃至整个区里,她是第一个挑双“草头”的女知青。
是年冬季,队里决定抽调部分劳力去区里突击“挑堤”(修建水利工程),吴雅和知青们商量后,决定除了少数身体单薄的人留守在家之外,其余的都报名上工地。当时的水利工程搞的是人海战术,挖掘搬运土方全靠铁镐锄头和扁担箩筐,而且大部分工作都是浸泡在水里。为了赶进度,指挥部要求各队之间“革命加拼命”,展开劳动竞赛,工地上鼓劲的高音喇叭从早响到晚。永丰大队在这方面历来都是拿红旗的先进单位,总是揽下最危难险重的任务,为了确保红旗,每天的工作时间从“6对6”变成了“两头黑”,清晨5点就敲钟出工了,晚上8、9点才能回家,劳动量之大超乎想象,几天拼下来,差不多的人都累得要散架了。有的知青实在吃不消,或者请了病假,或者干脆就退出了。有个女知青觉得这种生活实在无法忍受,哭着跑回家里,后来还编了几句顺口溜诉说下乡之苦:县里二百三,卖我到乡间,插秧蚂蟥咬,挑堤累断腰,吃饭不见荤,上床蚊子叮,受尽苦中苦,回城眼望穿!
但吴雅却早出晚归,坚持出满勤,直到工程结束。
当时生产队里实行评“标兵工分”,最高为10分,一般全劳动力的男社员评9分,差一点的评8分,女社员一般的评7分,最高评8分。知青刚下来的时候,评6分半,后来慢慢加到7分,7分半,8分一般就到顶了,但只有吴雅例外,被大家评了9分。记工员高清说,他当了多年的记工员,吴雅是女同胞当中第一个破“记录”的!
当时的工分值,最好的年景10分大约是七、八角钱,差的时候只有四、五角钱,扣除这样那样之后,一年下来真正拿到手的少得可怜,农民戏称:“一年做到头,只能买盒蚌壳油。”“扯上三尺布,成了超支户。”因此有些知青包括弟弟吴稚都曾对评工分不屑一顾,爱评不评,拉倒!吴雅却很看重这件事,她对他们说:“一个工分值多少钱是一回事,但通过评工分可以最直接地看出你的进步和你在群众心目中的分量,对我来说,这一点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