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的兴趣一直在工科,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堂哥言荪的影响。事有凑巧,正在这时,言荪出差来到武汉,工作完成后同事们都顺道去九江庐山观光,他却利用这个时间到汉川去看望了外婆、婶妈和弟妹。他发现吴雅已经完全长大懂事了,吴稚变化也不小。在与姐弟俩的彻夜交谈中,他与他们一起分析形势,探讨人生,同时对姐弟俩的志愿选择非常支持。
言荪与婶妈家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他于1968年底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遵义农机厂当技术员,从那时开始,他就按月从自己微薄的工资中抽出5元钱寄给婶妈,作为姐弟俩的“奖学金”。他一直鼓励吴雅和吴稚坚持学习,努力成才。
冬环一向支持儿女们报考工科,因为无论国家如何变革,什么时候都需要科技人才,再说两个孩子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她觉得城市更适合他们将来的发展。
姐弟俩一致决定:报考工科大学。
但那一年全县只有40几个工科大学的招生名额,报考的数百人中,抱有跟冬环一样想法的家长和学生不在少数,而且其中很多是县里各级领导干部的子弟。大家不但眼睛望着,也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做工作,明争暗斗十分激烈,县招办必须考虑各方面的平衡,不可能让一家子占去两个名额。
当身为县招办副主任的张型仿和知青办的小刘将这个情况告诉冬环和吴雅姐弟时,娘儿仨都哑然了。冬环自然还是希望他们在这个关键时刻尽量想办法,让两个孩子都实现自己的愿望。但张型仿却明白无误地告诉她说,他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也不能这样做。他可以做的就是两条,一是确保姐弟俩不被比他们条件差的人通过“走后门”挤下去,二是力争他们当中的一个能够按报填的志愿进入工科大学。这实际上也是他们所能争取到的最好前景了。
不久张型仿又告诉他们一个新的消息:吴稚的考试成绩被武汉医学院下来招生的人看到,很感兴趣,已经调了档,希望吴稚早作考虑:如果录取是不是愿意去?吴稚对学医毫无兴趣,眼见难以两全的招生办最后只得向他们提出了一种退而求其次,但却比较有把握的方案:姐弟俩一个上大学,一个进中专。
冬环和女儿、儿子彻夜商议,考虑再三,决定接受这个方案。
当时的政策,大学出来的就是国家干部,中专出来的却只能当工人,其地位和待遇的差别都是明显的。妈妈犯了难: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呵,姐弟俩谁个上大学,谁个进中专?她决定让他们自己去商量决定。俗话说,知子莫如母。她相信姐弟间决不会出现争高嫌低,互不相让的局面。
果不其然,姐弟俩争相表态,愿意自己进中专!吴雅力荐吴稚上大学,其理由是弟弟是爸爸去世后全家唯一的男性,而且聪明好学,将来的发展前途会更大,应该把这个机会给他。吴稚却称这个大学名额非姐姐莫属,因为姐姐的学习比他勤奋,进取心也更强,而且又是党员和省、地、县的先进知青代表,条件远比自己好,按择优录取的政策,她上去不容易被别人挤下来,再说,他是男孩子,出来当工人无所谓,女孩子就有诸多不便,另外,他年纪小一些,将来的出路和发展机会更多。
姐弟俩你推我让,竭力为对方着想的情形,让坐在一旁的母亲感动得泪眼婆娑,孩子们的这种表现比考了高分更使她感到欣慰!她觉得这些年来外婆的操劳和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孩子真是长大了,懂事了。
跟上次插队“换点”一样,这次依然是吴稚的理由占了上风,最后全家一致同意:吴雅报大学,吴稚报中专。
喜讯在祖孙三代的期盼中翩然来临:吴雅被华中理工学院(现改为华中科技大学)机械工程系机械制造及设备专业录取,吴稚则进了武汉河运学校船舶驾驭专业,华工是全省最好全国知名的工科大学,机械工程系又是其中最好的一个系;而武汉河运校船驾专业也是当时中专学校中最热门的学校和专业!
那些天,吴家老小成了汉川县城里最令人羡慕的对象,老师同学称赞,朋友同事夸奖,三亲六戚也觉得脸上有光。
在接下来为一双儿女准备行装的那些日子,是冬环一生中少有的幸福甜蜜时日。她和母亲欢欢喜喜地为两个孩子缝被褥,织毛衣,做木箱,就连为吴稚的大脚做鞋垫所引起的种种麻烦,都成为引发她们快乐说笑的话题。当年母亲第一次送她走出刘家大湾时,她曾泪流满面地默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那情景是何等的凄楚!而今当她作为母亲也要送儿女远走高飞之时,这首曾被无数代国人呤诵过的诗句又油然出现在心中,然而此时她的心中却只有兴奋和喜悦!是的,如果说当年她是为了寻找一条生路而不得不骨肉分离的话,而今两个孩子的离去却分明是要奔向更美好的前程。
这天晚上,她正在灯下为孩子们收拾东西时,与同学聚会回来的吴雅悄然来到她的身边,深情地为她拢着垂下的头发,说道:“妈妈,等我们将来从学校毕业,在外面有了工作,就把你和婆婆接出去……”
她听后没有说话,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女儿所触动的正是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一个宿愿。她和周围的同龄女人不太一样,没有那种离开乡土就惶然无措的感觉。她是个向往海阔天空而且见过大世面的人,现实却跟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把她从外面的世界一步步地拉了回来,尽管现在她年纪渐大,但那种情怀却从来没有衰减……女儿的话怎不令她蓦然动容,感触万千!
一贯孝顺的吴雅当然也不是“无意”间说出这个话的,她了解自己的母亲,太了解了!妈妈一辈子吃了那么多的苦,为她和弟弟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她这些天来的高兴与其说是为自己,不如说是为妈妈--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妈妈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母亲!
那些天里,吴雅想得最多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已去世14年的父亲。14度春风秋雨,酷暑严冬,人世间发生了多少变迁!外婆和母亲日渐衰老,她和弟弟已长大成人……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父亲留在女儿心中的音容笑貌和谆谆话语了。早在她拿到《入学通知书》的当天,她便来到父亲的遗像前,噙着满眼的泪水地轻声禀告:爸爸,你的女儿已经上大学了,你生前的遗愿已经实现了一半。爸爸,弟弟这次是为了成全我而没能进入大学的,但请你放心,将来我无论如何要帮助弟弟跨进大学校门!爸爸,我们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一定会让你在九泉之下也能为自己的儿女感到欣慰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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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吴雅和弟弟来到张型仿家中,向姨爹和姨妈告别和致谢。胡中秋高兴地杀鸡炖汤款待他们,表弟妹们都对两个有了大出息的姐姐哥哥投以钦羡的目光。
面对姐弟俩略带羞涩的感激之词,张型仿一边连连摇手道:“见外了,见外了!”一边解释说:“实事求是地说,你们主要是靠自身的条件硬比上去的,我真的没有帮上什么忙!”
也许是感到吴雅对未来的大学生活太神往了,摆谈中,张型仿不失时机地向她泼了一点冷水:“你可要有个思想准备呢,你们这次进的大学可不是想象中的那种鸟语花香,窗明几净的环境呵!据我所知,你们要去的是华中理工学院机械工程系和第二汽车制造厂合办的一个试验班,上课的地点恐怕大多数时间都不在武汉,而是在十堰的大山里!不要想得太好了,得有吃苦的准备。倒是吴稚去的河运校可能还正规一些。”
吴雅笑道:“有多苦呢,总不会比农村插队还苦吧!”
张型仿说:“不一样嘛!生活上也许好一些,但压力却大得多。农村体力活儿,简单,脏了累了,洗个澡,睡上一觉就是了。上大学是劳心的事儿,累了想上床睡觉说不定还睡不着呢!”
胡中秋觉得丈夫是在耸人听闻,从旁打岔道:“莫在这里吓人了!我大字不识,见了书脑壳就痛。人和人不同,有人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料,有人能读进一点点,有人特别能读。我属于前一种,你属于中间的一种,吴雅和吴稚属于后一种--莫非鱼儿还怕放进水里去么!”
大家都听得笑起来。一直待在旁边的大女儿张俊兰插嘴道:“就是嘛,爸爸就爱说这些话吓人。”
吴雅搂住大表妹说:“俊兰也是一条鱼呢,将来一定比我们都游得远,游得好!”
张俊兰说:“哦,我怎么敢跟雅姐和稚哥比呀!”
吴雅说:“怎么不能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胡中秋说:“要向表姐表哥学习!”
张俊兰确实是一个勤奋上进的姑娘。就在吴雅姐弟走后的第二年,她也跨进了的华中理工学院的大门,几年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来随丈夫去了英国,在那里发展得相当不错。
其实当时吴雅已经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一个厂校合办的实验班,只是不知道具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据与她同时被推荐上华工机械工程系的赵星说,实验班大部份时间都是待在十堰的第二汽车厂,而不是武汉的华工,那里是大山沟,条件还不如汉川的农村好。赵星的父亲是县革委会副主任,知道的情况肯定比一般人多。高中毕业后,吴雅和赵星不在一个地方插队,但相互仍时有交往,现在双双又将成为大学同窗,都认为是难得的缘分,彼此间联系频频,期待着一起去翻开那人生青春最美好的一页。
吴雅和吴稚又去看望了冬仙姨妈一家,对他们多年来的关照表示感谢。姨妈家有7个子女,是个热闹非凡的大家庭。姨父颜汉访是镇公所的普通办事员,虽说只上过高小,但琴棋书画样样来得,子女们耳濡目染,在这些方面也都各有特长和爱好。
大女儿惠芬是个极明理懂事的姑娘,当时正在家中待业,对即将“远走高飞”的表姐表哥十分钦羡。吴雅看出了她的心情,便提出将自己的课本和一些学习用具送给她,鼓励她抓紧补习功课,将来也争取上大学。惠芬何尝没有这个愿望,但终因家里弟妹众多,负担太重,不久惠芬还是直接就业参加了工作。后来她与转业军官欧阳立祥结婚生下女儿欧阳鑫,两口子志同道合,节衣缩食地供女儿读书,并且时时用吴雅表姨和吴稚表舅当年刻苦读书,后来皆成大器的事情来勉励女儿,女儿也确实争气,在学校里不但成绩优秀,且多才多艺,后来考上武汉大学,毕业后又一举考取了人民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惠芬的遗憾。
在冬仙姨妈家,吴雅和吴稚最爱逗玩的则是长得圆硕墩实,小名“黑头”的大儿子惠华,小家伙当时不过十来岁,对上大学是怎么回事毫无所知,听说表姐表哥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滴溜溜转动的大眼睛里便流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若干年后,惠华也终于如愿以偿,参军到了“很远的地方”,见了一通世面之后复员回到家乡,成为一名优秀公安干警。在谈到已多年不见的表姐表哥时,仍深为缅怀和感佩,说:“在我们这一辈后人中,他们确实是起到了榜样的作用。”
吴雅和吴稚在对各自下乡插队的地方和老家刘家大湾一一回访,向他们这一生中永远难以忘记的父老乡亲们致谢辞行之后,最后来到母校,看望恩师余宪伟和梁书明。
余宪伟从小学就开始当吴雅的班主任,可说是看着姐弟俩长大的,师生间的情谊非同一般,尽管其间也出现过前文所写到的文革初期吴雅天真“造反”的一幕,但对于他们师生之间漫长的交往来说,那不过一个小插曲而已。吴雅本人却从不这样想,随着阅历的增长和思想的逐渐成熟,她越来越担心自己少年时代的那一次不知天高地厚的举动,会在恩师的心灵中留下永久的创痛,她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当面向余老师表示自己的忏悔,而现在,她觉得这已是她的最后机会了。因此她此番到来,辞行倒在其次,真正想要做的事情还是后者。但时过境迁,余老师早已将此事淡忘。其实他当时就没把那个事情太放在心上,大的社会环境就是那样,他能责怪一个年仅12岁,还完全不谙世事的孩子吗!所以,在师生间的随意交谈中,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也应当给爱徒这样的一个释放心结的机会,有的只是亲切的回忆和热情的鼓励。这样,自始至终吴雅根本没有机会重提那桩旧事,直到10年以后,她才不得不以书信的形式向老师一吐积愫。此中详情前文已经叙及,此不再赘。
年过半百的梁书明以一种近乎父执的心情接待了吴雅姐弟,这位资深数学老师并用一个意味深长的数学不等式“1+1>2”来勉励自己的爱徒。吴雅和吴稚明白老师的深意后,心如潮涌地地以一句“相信我们一定会努力”来作了回答。
1975年8月29日上午,母亲、外婆、中秋姨妈一家、冬仙姨妈一家和王丽黎、李四和等一大帮同学朋友,聚集在县粮食局车队大门前,为即将负笈远去的吴雅送行。大家交谈说笑着,气氛虽然没有两年前下乡时那样热烈,但一种发自人们内心的愉悦却是那时所没有的。因班车拥挤,行李又多,冬环托熟人为他们联系了一辆粮食局前往省城拉货的便车。
从早晨一直等到到近午时分,粮食局的便车终于出来了。吴雅和同样考上华工的同学赵星,在一片祝福和告别声中登车出发,离开汉川前往省城武汉。
几天后,冬环又亲自陪送儿子到武汉河运学校报到。
姐弟俩都意识到,这一次,他们是真的要离开那个多灾多难,却又温暖无比的家,开始独立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