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命的接力如此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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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半年后的一天,班上的几位同学到十堰火车站去取教材,看见几个车站职工正围着一个挂着锁的木箱打扑克,输了的人就被罚站到箱子上去蹦跳,踩得不堪重负的箱子咔嚓作响,随时都有可能散架似的。有人就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要爱护公物呵!那几位职工却说:什么公物呵,外面捡来的!这话引起了一个有心同学的注意,他反复打量着箱子,心想这是不是吴雅丢失的那一个呵!一问何时捡的,几个人都答不确切,说反正从他们到这儿来上班时就有它了,几个月来又当饭桌又当牌桌又当工作台,给他们提供了不少方便呢!因为木箱上面的名字已经打磨得模糊不清,无法当场认定,几个人回到学校便告诉了吴雅。待吴雅赶去看见那已变得陌生的箱子,竟半天不敢辨认,直到她用钥匙打开箱子上的挂锁,看见自己亲手叠放在里面的衣物、蚊帐时,方才喜出望外,相信奇迹真是出现了!

当时所有招生复课的大专院校都强调“在实践中学习”,厂校合办班作为教育革命的实验班,实施的是以典型产品带教学。尽管杨叔子对书本知识的重要性有着精辟的见解,但大势难违,开学不久,所有的学员便都无一例外地下了车间,一跟一地向工人师傅学习车、钳、铣、刨,跟刚进厂的学徒没有两样。

学员之间的差异很快就显现出来了。从二汽各工厂抽调上来的学员们,个个驾轻就熟,大显身手;紧跟其后的是一批以往在这方面也有过训练的中专毕业生;最感吃力的就是包括吴雅在内的那批知青学员了,在此之前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从未接触过这些构造复杂的机器,有的甚至连见都没见过,因此战战兢兢,笨手笨脚也就在所难免了。当时报纸上正在宣扬“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于是同学们纷纷对号入座,自我批判,心悦诚服地表示要放下大学生架子,从甘当小学生做起。吴雅从早到晚地跟着师傅泡在车间里,连休息时间也不愿闲着,一心要尽快弥补自己的“先天不足”。工人师傅对此却有不同看法,他们说,这些手上活路,多捣鼓一阵也就熟悉了,有啥了不起的?你们大学生得把心思放在学习更高深的本事上才是呢!

当时大家对厂校结合的试验班到底应当怎么办,实际上都心中无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摸着石头过河。对于这种“车间就是课堂”的教学方式,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感到满意,就连二汽的同学都认为,如果这就是“上大学”,还不如就在厂里当工人呢!知青学员中也有不少人担心这样下去能学到多少本事。杨叔子跟同学们一样,成天往车间里跑。对于这种教学方式,他内心里自然有想法,但大势如此,也只好尽量努力争取好一些的效果。他对同学们说:

“我们学工的大学生,怎么能不和工人和机器打交道?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但有一点你们必须要明确,你们是国家培养的大学生,下车间的要求与一般工人是不一样的,不应只满足于学会操作机器,还要弄懂机器的原理、结构,如果出了问题,要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为什么会出在那儿?应该怎么解决?也就是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只有这样,才算上好了这一课,使你们受益终身!”

大家的劲头又起来了,连驾轻就熟的二汽的学员们都觉得有了重新学习的必要。一两个月摸爬滚打下来,包括知青学员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了实实在在的收获。吴雅在小结会上发言说:

“这段实践对我来说是一次宝贵的启蒙教育,至少对工厂是怎么回事,车间、机器是怎么回事有了直观的了解和感受,心里踏实多了,同时我们还从工人师傅身上直接学到了生产经验和好的思想品质。我想,所有这些,不但对我们下一步的学习,而且对我们一辈子的做人,都是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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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叔子没有让学员们沉浸在“过关”之后的喜悦中,他选好时日,出其不意地将一份考卷发到了大家手里。考卷列出了20道初、高中的数学题,要求大家在两个课时内当场解答交卷,他亲自监考。尽管大家已经知道这只是一次“摸底测验”,但毕竟是进入大学的第一场考试,所以考场里气氛凝重,鸦雀无声,只听得见钢笔在试卷上划出的沙沙声,好些人的汗水顺着额头鼻尖往下掉,把试卷都浸湿了。

吴雅的心情也十分紧张,不知道自己过不过得了这个关。幸好中学的数学学得扎实,对付考试也还有些经验,所以拿到试卷后,她迅速地将全部试题浏览了一遍,按照先易后难的顺序逐一解答。然而毕竟是丢生许久了,加之试题出得很活,特别是后面的一些应用题难度相当大,在学校里根本就没见过,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挪下了五、六道题。

两天后,考试结果在全班学员屏息静气的等待中公布:大多数同学做的题都未能过半,最差的连一道题都没做对。吴雅的成绩进入前五名,她的好朋友吴凤鸣也获得好名次,雷远学则名列前茅,他一共答对了18道题!杨叔子在讲评试卷时,对雷远学赞不绝口,赏识之情溢于言表,对吴雅、吴凤鸣和赵星等取得了好成绩的同学也予以肯定,同时也谈到学员的基础参差不齐的严重状况:有的同学竟连分数加减法的运算都不懂!考得差的同学多是在前一段的下厂实践中如鱼得水的那批工人学员。

杨叔子严肃指出:基础知识不扎实,要想进一步学习,好比沙滩上建高楼,是不可能的!他要求基础好的同学戒骄戒躁,继续努力;基础差的同学争分夺秒,奋起直追!

打了翻身仗的知青学员们士气大振。当时全国的大专院校正在文革的废墟上进行所谓的斗批改,既没有全国性的教学大纲,也没有可用的现成教材,“合办班”在这方面更是一个空白,师资也极为缺乏,合办班的教学课程几乎完全是由杨叔子在考虑安排,当时外面正在热映全面否定建国17年教育路线的电影《决裂》,影片中一位讲授“马尾巴功能”动物学教授,被极尽丑化之能事,成为挖苦讥讽的笑料;同时几乎所有的报纸媒介都在开足马力,宣扬一位“白卷英雄”的反潮流精神,信誓旦旦地要与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彻底决裂。曾在文革初期遭受批判的“业务尖子”杨叔子老师,深知科学知识的真理性及其对国计民生之不可或缺,但在当时的形势下却也不能站出来公开对抗。他煞费苦心地试着走一条迂回的道路:既不能误人子弟,让学员们学到真知识真本事,又不能让人家抓住辫子。他执意把合办班定点在地处大山深处的十堰二汽,在某种程度上图的就是“天高皇帝远”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的教学环境。

杨叔子根据学员的情况,在教学中实行“三三制”,即三分之一为课堂上学习过的内容,三分之一为下厂实践中接触过的内容,三分之一为全新的内容。他将教材发到学员手中,让学员自己先琢磨,交流,然后再在课堂上和实习中进行讲解辅导。这样不但激发了学员的学习热情,提高了学员的自学能力,学员对知识的理解也特别深刻。杨老师是个通才,除了当班主任,在初期师资缺乏时,数学、物理、力学、机械等等什么缺人他就顶什么,加之口才极好,只要他一站上讲台,常常是引经据典的几句话就能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学员们都把听他的课当成一种享受,常常是宣布下课了,大家仍齐刷刷地坐着不愿望走。在上数学课时,他专门请陆传务教授来校讲马克思的《数学手稿》,不仅使学生们的学习兴趣大增,也使那些总想挑剌的人无从启口。

那时华工的许多教师都因这样那样的问题,没有得到启用或重用。杨叔子凭着个人关系,陆续从华工和别的院校请来了一些知名的教授讲师,比如刘云程、孙健、尹肃秋等等,将理论力学、机械制图、外语等课程也一一开设起来。他向他们承诺:你们该怎么讲就怎么讲,捅了漏子由我杨某人担着!

于是,当省城武汉和别处的一些大学尚在“批判”“决裂”中苦苦挣扎之时,在远离尘世喧嚣的大巴山深处,却有几百名厂校“合办试验班”的工农兵学员,基本上按照正规大学教育的要求,心无旁骛地投入文化知识的学习,同学们读书之用功,学习风气之浓厚,形成了一种与外界迥然有异的校园景象:当时学员们几乎都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的概念,除了在正规课时里如饥似渴地听讲和学习之外,绝大多数业余时间都用在看书和做作业上了。因电力不足,限电停电成了家常便饭,为使晚自习不受影响,每个学员都自备了煤油灯,只要一停电,各教室宿舍立即就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每一盏灯前都有一个埋头学习的身影,常常是熄灯号响过之后很久,那些如豆的灯光仍在晃晃悠悠地亮着,第二天早起后,大家都会互相打量着发笑,原来一个个的鼻孔都熏成“黑洞”了。

杨叔子在学员们面前既是学习的良师,也是温厚的兄长。尽管人到中年的他成天跟同学们摸爬滚打在一起,从不搞任特殊,但对学员们的衣食住行,冷暖病痛却关切备至,许多感人的事情和场面,多年以后同学们仍记忆犹新。吴雅曾告诉过雷远学这样一件事情:在一个寒气逼人的周日的早晨,她和班上的一些同学因熬了夜没能起来吃早饭,她起床后发现杨老师一个人正蹲在房间忙活什么,走近时才发现是在炉子上烤馒头,原来他怕同学们起来打不着饭,就买来一大堆馒头一个一个地烤热准备着。雷远学则有过另外的故事:有一次他送班上的一个同学到武汉治病,杨老师不但联系好医院,还再三叮咛他路上注意这注意那,他知道雷远学的英语口语比较吃力,临上车时,又急匆匆地给他送来一本英语课本,要他在乘车或在医院守候时抽空读一读。正是这样的点滴行动,感动着所有的学员,在那个以“斗争”为纲的年代,将“合办班”变成了一个温馨的大家庭。

随着各门专业课程的迅速铺开,有过中专基础的那批学员的优势便显示出来,刚刚在“摸底测验”中扬眉吐气的知青学员们,再次被抛到了后面。尽管他们在高中时也学过物理,但那与大学的专业课要求完全不是一回事。比如对机械学中并不特别深奥的“齿轮差动”系统的概念,上过中专的学员们原本就接触过,很快就弄明白了,但知青学员们反反复复地琢磨来琢磨去,就是难以透彻理解,这种状况在知青学员中造成了一种普遍的危机感,有人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学机械的料。

吴雅却不愿认这个输,她拿出了从小读书就有的那股拼命劲,下决心要攻克难关,闯进众妙之门。当时与她分在一个小组,寝室也是门对门的吴凤鸣回忆说,在她们那批女生中,吴雅晚上从来都是最后一个上床睡觉的。她给自己立了一条规定:当天的作业不完成,问题不弄清楚决不睡觉。有时她半夜里醒来,发现吴雅那边仍然亮着灯。吴雅的作业本永远都是那么整洁,并且极少出差错;她的笔记也总是做得那样工整认真,让人看了欣赏不已。吴凤鸣常常不得不自惭形秽地重新整理自己的笔记,但就是整理后也比不上她。吴雅学英语也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她的口袋里总是装着英语单词卡片,一有空就拿出来朗读学习。当时同学们经常利用课间在教室里举行小型的英语比赛:先用几分钟的时间背记英语单词,然后默写在黑板上,看谁写得最多并且正确,每次比赛,吴雅总是稳操胜券,比别人要多写出好几个甚至十几个单词。

吴雅也不时地找雷远学探讨学习上的问题。自从雷远学在那次“摸底测验”中显示出超群的学习实力后,吴雅对这位性格沉稳,处事低调的回乡知青又多了一层敬佩。下乡插队两年多,她太了解农村学生的艰难处境了,在各种生存压力之下,一般能够勉强读完小学就很不容易了,能读到高中毕业并且学得这样出色,那真是少见!雷远学尽管不善交际,但却也乐意与人探讨学习问题,而且从无保留,所以在交往中吴雅每每都有所心得。她觉得班上有这样一位在学习上走在前面的同学,实在是一种幸运。

有一次她忍不住对雷远学说:“你太不错了,基础知识掌握得这么扎实。”

雷远学却说:“其实你的基础知识也蛮扎实的,而且比我用得更活。”

雷远学指的是有几次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她发挥得比较好的事。尽管明知这是人家的谦逊之词,但得到自己敬重的人的这种评价,吴雅还是打心眼里高兴。于是那天两个人就多说了几句学习之外的话。吴雅谈到了脑袋瓜“真正聪明”的弟弟吴稚和他将上大学的机会让给自己的事情,言辞中充满了歉疚。雷远学听后很是动容,说:“将来应该想办法让他上大学,不然太可惜了,不过你也不必过于自责,因为如果你不上大学,也同样可惜!”

此前吴雅也曾跟一些要好的女同学说过弟弟的事情,但跟男同学贸然谈及这种家事还是第一次。雷远学的善解人意使她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温暖。

到了大一下期,占有基础知识优势的知青学员终于开始显示出学习的后劲,学年结束的时候,班上成绩前几名都被他们包揽了,与此同时,二汽的工人学员和那批中专生,也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进步。

当杨叔子根据预定的教学安排,带着这批自嘲为“当了一年的华工学生却不知道华工是个什么模样”的学员,于1976年春节后从十堰的大山里来到华工机械工程系继续下一步的学业时,整个学校都感觉到了他们所带来的那股奋发上进的踏实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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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从山沟沟里走进了名副其实的大学校园,吴雅和许多同学一样,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他们漫步在华工的林荫大道上时,一个个确乎才真正找到了当大学生的感觉。

华中理工学院成立于建国初期,是全国性重点理工科大学之一,其中以机械工程系和造船系最为知名。学院坐落于武汉东湖之滨,背靠林木蓊郁的喻家山,校园之宽阔,风景之优美,师资之雄厚,设施之完备,在全国都是名列前茅的,尽管文革中惨遭摧残,但基础犹存,经过邓小平复出后对高教战线的大力“整顿”,学校的元气逐步有所恢复,教学秩序也开始走上正轨。1976年元月周恩来总理去世之后,“四人帮”趁机兴风作浪,在全国大肆“反击右倾翻案风”,但由于广大师生人心思定,不再盲从,所以在华工影响甚微,学校基本保持了继续整顿恢复的势头。这就使吴雅和她的同学们得以在相对平静的环境里,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