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环的祖父名叫刘茂盛,一辈子务农为生,与祖母刘张氏生有三个儿子:老大汉香、老二玉香(字子谷),冬环的父亲排行老三,名华香,下面还有一个小姑妈金香。各房媳妇加上冬环等孙子辈,全家三代同堂共有11口人,但家中只有薄田数亩,11口人天天张口要吃饭,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十分艰难。冬环的母亲胡想英嫁到刘家后就生了她这么个女儿,以后再未生育。刘家祠堂办有私塾,村里的孩子都在那里读书,外村也有不少孩子前来就读。冬环从小聪明灵俐,深受父母喜爱,尽管家境贫寒,刚近弱冠之年,思想开明的祖父母便特别恩许她与堂弟们一起去私塾读书。这在当时是极为稀罕的!于是,幼年的冬环从读人、手、刀、口、手、足、牛、羊开始,一路步履蹒跚地走进文化殿堂,更为幸运的是,由于新学思潮的冲击,那位被族人称为幺爹的私垫先生也不是很守旧,除了教他们兄妹读书识字,还不时会涉猎一些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的自然文化知识,加上族里长辈和叔伯兄弟们的熏陶,冬环小小年纪,眼界便和村里的其他女孩子大不一样,不仅知道刘家大湾,还知道湾子外面有个大得多的榔头乡,榔头乡外面还有个更大的汉川县,并且知道从县城码头乘船顺汉江而下,仅一天时间便可到达推翻满清王朝的辛亥革命的首义之地武昌;那些外出读书工作的长辈回家时西装革履的形象也令她暗自羡慕……所有这些,都为她日后为了追求理想的生活而走出刘家大湾,摆脱一般农村妇女足不出户,终老家檐的命运开启了一道透光的门扉。
除了春来遍野新绿的杨柳,夏日开满荷花的湖塘,秋天一片金黄的田野和冬季家人围坐烤火的老屋,刘家大湾在冬环心头留下记忆最深的景观,是坐落在湾子正中的那座规模远超过邻村的祠堂,祠堂后面有一座林木扶疏的山岭,山顶上长着两棵数人合抱的大槐树,巨大的树冠常年青翠,远远望去宛若一团在天空中飘浮的绿云。大人们说,这是刘家的地脉树,也是刘家为何历代英才辈出的根由所在。
当长辈历数刘家大湾所出的那些鸿儒高官,名士贤达时,幼年冬环心中尽管也会滋生出某种自豪感,但对于那一个个早已消逝在历史烟云中的具体人物,却是遥远而模糊的。只有一个人属于例外,这个人于她不但鲜活具体,可感可亲,并且直接影响了她的一生。这个人便是她的嫡亲二伯父,汉川县最早的共产党人之一的刘子谷。
据汉川县志记载:
刘子谷(1903·9--1986·5),字虚中,乳名御香,曾用名君复,1924年秋在武昌中华大学读书时由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转为中国共产党员。1925年6月回汉川,为第一任中共汉川特委书记,第一任共青团汉川特委书记。1926年3月调省工作,曾任湖北省农民协会执行委员,湖北省农民武装训练班主任,1927年参加“八一”南昌起义,同年11月调任中共汉阳县委书记,后又调任鄂中特委委员兼中共汉川县委书记,是汉川地方党团组织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湖北农民运动最早的组织领导者之一。
在刘子谷的影响下,冬环的父亲也参加农会,成为当地农民运动的积极分子。南昌起义失败后,刘子谷辗转潜回白色恐怖中的家乡,准备发展组织,伺机再起,不想走漏风声,遭到敌人追捕,幸在群众的掩护下得以脱险,从此远走高飞,埋名他乡。同时遭到追捕的冬环父亲,也不得不连夜出逃。兄弟俩逃走后,年迈的祖父被抓去顶罪。在极度的惊恐、担忧和困苦之中,坚强的祖母带着冬环的母亲等几个媳妇,咬紧牙关支撑起这个家。后来多亏乡邻的担保求情,祖父总算得以保住性命回到家里。
1935年,冬环父亲在外漂泊六年之后回到刘家大湾务农养家。时年8岁的女儿终于可以不再一年复一年地靠母亲的追忆来想象父亲的音容笑貌,重新感受父爱的温暖。
母亲和女儿原本都以为,尽管家道依然贫困,但一家子至少可以团聚一处,不再在离散的相思和担忧中度日了。岂料天不恤人,仅仅三年之后,一场更大的灾难又降临在这个已经把生存的愿望降到最低限度的普通中国农家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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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日本侵略军在华北、华东和华南相继得手之后,为打通京广线,将占领区连成一片,集结重兵向华中地区发起了大规模进攻,中国军队进行了英勇抵抗,但终归是弱不敌强,节节败退,国民政府伧促内迁,湖北各地相继沦陷,汉川也未能幸免。敌寇所到之处,烧杀劫掠,无恶不作,黎民百姓生灵涂炭,流离失所,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榔头镇地处汉口和汉川之间的水陆交通要津,刘家大湾村后的横堤码头有水路可直通榔头,这一带也就成了鬼子经常来往骚扰的重点地区,村民们三天两头地躲鬼子,日夜担惊受怕,苦不堪言。乡亲们怀着对侵略者切齿痛恨,纷纷参加各种地下抗日活动。
有一次鬼子大队人马突然来袭,当村头放哨的人发现时,整个湾子已经被包围。全村男女老少纷纷往湖边跑。因母亲是小脚跑不快,冬环拼尽全力地连拉带推,但仍掉落在后面,当母女俩和族中的一些老弱妇幼跑到湖边时,所有的渡船都已离岸而去。眼见无路可逃,大家相拥明誓:只要鬼子追来,就集体投水自尽,宁死也不遭受敌人的强暴侮辱!危急时刻,镇上的一位族长赶来与鬼子周旋,让他们抢走大群牲畜,冬环母女和其他乡亲才幸勉于难,家里里唯一的一头准备用来卖了换口粮度春荒的大白猪却被鬼子抢走。
当时正值血气方刚的冬环父亲和湾子里的许多年轻后生一起参加了地下抗日活动。这年秋后某日,冬环父亲应约去榔头镇与一石姓的人接头,不料等候了大半天都未见到人,很是失望地回到湾里。因事关重要,就和族中的一兄弟相约再去,到得镇上已是掌灯时分,两人按事先的商议,各自分头寻找,然后再到约定处会合,不料刚一分手,就遇上伪军巡逻队抓人,一时枪声大作,呐喊吼叫声响成一片。冬环父亲机灵地躲过迎面撞来的一群敌人,趁着黑夜逃离镇上,一路狂奔来到一个亲戚家里,因口渴难耐,急急地舀了一瓢冷水,一口气灌了下去,不想瞬时间便腹痛如绞,倒在地上剧烈抽搐,那家亲戚惊骇万分,手忙脚乱地不知道如何施救,不过几分钟光景,便眼睁睁地看着他口吐白沫咽了气,时年仅33岁。
亲戚连夜划船到刘家大湾报告噩耗,冬环母亲闻讯,当即昏厥过去,冬环守在母亲身边,哭得声嘶力竭。乡邻们见状,无不同情垂泪。
当时冬环的母亲还不到30岁,冬环年仅11岁。
父亲猝然去世,家境愈加困窘,冬环不得不中止学业帮着母亲干活谋生,从此告别了天真烂漫的童年。
因母亲是小脚,干农活多有不便,春种夏锄、秋收冬贮,冬环就像影子似地跟在母亲身边,风里来雨里去,终日在田地里劳作。但微薄的收成却永远都填不饱肚子。她记得,每当夏秋时节忙完自家的农活后,小小年纪的她便和堂弟妹们提了竹篮和布袋,来到汉水北面大户人家新收割过的庄稼地里,捡拾撒落在田间地头的麦穗谷粒。风吹日晒,腰酸背痛,她都不怕,最怕的就是那些人家的驱赶谩骂,最后落得两手空空而归。到了秋末冬初收获大白菜时,冬环总是约了族里的孩子又来到那些大户人家的地里,捡拾被丢弃的菜帮子和菜叶,回家洗净后和着大麦煮粥吃。当地的烧柴一般都是用秸杆,因家里田地少,秸干总是不够烧,于是到山坡树林里去捡枯枝扫落叶便也成了他们的一项日常劳作,有时他们也跟着母亲和伯母到村外坟地去铲草皮,运回晒干后把土锤下来当柴烧。照理说,到了雨雪纷飞,天寒地冻的冬季,辛苦了大半年的庄稼人总该歇下气来“窝冬”了吧?但为了挣钱贴补家用,整个冬季,全家人都在忙着纺纱,嗡嗡的纺纱声时常是通宵达旦地响着。因为点油灯太贵,每遇有月光的夜晚,全家人便把纺车都搬到晒场上去纺纱,不到月亮西沉不会回屋。
然而,全家这样没日没夜地一年苦到头,却连个温饱的生活都难以维持。当时祖父母尚健在,整个大家庭合在一处开伙,不管多忙多累,每日总是两餐掺了瓜菜的稀粥,开饭时,各房的孩子便一哄而上,抢着用锅铲往靠近烟囱的锅底处使劲地挖,只因为那个地方的粥要干稠一些。说是全家一起开伙,除了祖父坐在桌前外,其余的大人小孩都是各自端了碗在一边去吃的,但桌子上几乎天天都是一成不变的泡咸菜腌萝卜。冬环幼年最清晰的记忆之一,就是沉默寡言的祖父端坐在桌前跟大家一起喝粥,花白胡须抖动着,不时发出深长叹息的凄怆情景。
有时连这样的生活也难以为继,家里经常陷入有上顿没下顿的窘境。幸好姑妈的婆家家境稍好,婆母和姑父心肠也好,每当这边要断炊时,大伯就挑了箩筐去姑妈家借粮,说是借,实际上从来没有还过。到了夏秋瓜菜成熟时节,姑父母还会捎信让大伯去挑些南瓜冬瓜回来贮备着,以备不时之需。这时漂泊在外的二伯刘子谷也悄悄与家里取得了联系,知道家境困难,不时汇点钱款来解救燃眉之急。冬环记得,只要二伯的钱来了,全家就像过节似的高兴,催着大伯父赶紧拿了汇款单和布袋到县城去取钱买米。祖父也会捋着胡须如释重负地对儿孙们说道:可以吃顿干饭了,可以吃顿干饭了!祖母则喜孜孜地说:要留点米汤下来浆浆被子!然后就眼泪汪汪地叨念:御香都出去十几年了,还随时惦记着这个家……
日寇侵占的第二年,湖北全省遇上了前所未有的春荒。眼见家里已几天揭不开锅,祖父急得团团转,但老人说什么也不允许家里人外出乞讨。正在无计可施之时,冬环母亲忽然听说一直在外面船帮做事的小舅舅在为大户人家运小麦,就想去求个情借一担来救急。当时大伯父也外出想办法借粮去了,祖父决定亲自跑一趟。粮食总算借到了,70多岁的老人挑着一担小麦,又饥又渴地走了几十里路,回家不久就病倒了。老人家在虚脱中还不忘吩咐家人,这点子救命粮千万要省着吃,不能磨成面粉,只能碾成半颗粒来掺着野菜煮粥,这样经饿一些……
可怜劳碌一生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祖父,就此一病不起,不久便与世长辞了。当时家里穷得连一副薄板棺材都买不起,还是姑父母出面才好歹将老人安葬了。
祖父走后,祖母一直郁郁寡欢,不久也染病不治,随之而去。
祖母一生善良厚道,勤劳节俭,心头只装着家中老小,从来不曾想到自己。在冬环的记忆中,不管家境有多艰难,祖母从来没有发过一声怨言,也从未对儿孙们说过一句重话,从早到晚地坐在纺车前纺纱,身上却永远穿着灰蓝色的土布衣衫。家里只要有了一点好吃的,哪怕是煮了一点带点油荤的汤,老太太也要亲自掌勺,一碗一碗地盛给家里所有的人,生怕哪个受了亏待,而她自己总是在最后收收残汤剩饭囫囵吃下。在病得最厉害的时候,老太太泪流满面地用微弱的声音对家人说,她一辈子最痛心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老伴和儿子走在了自己前头,她死后也要和他们团圆,和他们安葬在一起;她同时又放心不下多年来有家不能归的二儿子以及尚未成人的儿孙们,说是到阴间也要保佑他们和家人平安……
祖父母相继辞世后,这个大家庭也就解体了。在当时的农村,一个守寡的农妇拖着一个未成年的女儿在地里刨食讨生活,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更不要说是在日寇铁蹄下的沦陷区农村了。为了求得一点温饱,她和母亲从早到晚不是在地里干活,就是在家里纺纱织布,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常常是劳碌一天下来,累得筋骨都要散架了。有时她半夜醒来,发现母亲仍在织机前操作,便默默地起身,为母亲打扇驱赶蚊虫,或者帮着母亲把织好的布从机子上卸下,一块块地摊在石板上喷上水,用木锤捶平,母亲看着睡眼惺忪的女儿,常常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吞声痛哭。
为了贴补家用,冬环约了同房一个姐姐到邻村的一个织棉袜的小作坊去接活路做,手工缝合袜筒袜尖,缝一双可得一个铜板,起初因为不熟练,经常验收不起,不但活儿白干,还要赔偿弄坏的袜子,姐妹俩急得直哭,后来在母亲一针一线的指教下,才渐渐上了路子。
织好的土布必须及时拿到镇上去卖,换得绵纱再拿回来织。为了赶上集市卖个好价钱,母亲经常是半夜起身,摸黑赶路,路途上不时还会碰上坏人打劫,最怕的是遭遇到日本鬼子,东西被抢不说,弄得不好命都会丢掉。有一天冬环和母亲去镇上时,刚要走上公路,远远地看见一队日本鬼子骑着马呼啸而来,吓得她和母亲没命地往回跑,躲进一块粟米地里。鬼子似乎发现了什么,在离她们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朝着天上叭叭地开枪,几条呲牙裂嘴的大狼狗狂吠着,随时都有可能猛扑下来。母女俩都以为这次是在劫难逃了,紧紧地搂抱着,决心死也要死在一起。幸而鬼子们闹腾了一阵,又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住,嗷嗷地叫着离去了。母女俩这才战战兢兢地从高梁地里钻出来逃回家里。
直到数十年后,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仍会令冬环恶梦连连,悸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