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太阳对着散文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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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散文不能离文学越来越远

行家们比较一致的意见,认为1999年度的散文是个小年,特别好的作品不太多,成绩平平。依我拙见:这是很正常的。自1990年开始升温的我国散文创作热潮,在持续了9年之后,1999年终于进入了比较平缓的匀速运动期,恰是证明了当下的散文创作,已经回归到了它自身健康发展的轨道--散文相对小说而言,是一种寂寞的文体,不可能老是大红大紫,在90年代里持续热了近10年,已经属于上天的厚赐!

在当今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浮躁病蔓延,什么热就更容易被传染上。因此,我们越来越发现,散文界也逐渐着凉、感冒、发烧,生了一些麻疹、皮炎、胃酸、牙疼等的常见病(幸好不是癌症);还有不少寄生物附着在她的躯体上,悠哉悠哉,很是滋润。所以散文的本体归位,是一件好事,可以去浮躁,去病灶,去除寄生物,使她得以重新抖擞精神,健康发展。

当然,这并不是说,1999年就没有好散文了,绝不是的--本书中,请读读舒展先生的《惨笑》,还有李国文先生的《朱皇帝的残忍》,真有撕心裂肺,惊心动魄之慨!

还有一个感觉,就是不少老作家们逐渐地离去了。依我的习惯,编散文集一向是以年龄排序,长者为先,少小在后,本书比较90年代初编的第一部散文集,已经没有了冰心、萧乾、叶君健、陈荒煤、冯牧、秦牧、汪曾祺、唐达成等先生的大作。尤其使人痛心的是,我们还失去了李佩芝、吴方和苇岸三位优秀的中青年散文家。当世纪末的钟声即将震响在2l世纪晨曦之际,想到他们只能永远地留在旧的日子里,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呀!

我想重点谈谈1999年散文创作的一个毛病--离文学越来越远。

这个题目连我自己都备感困惑,是因为在近年来跨文体写作、边缘化写作等的讨论中,我一直毫不犹豫地主张放开散文的手脚,以尽可能多的艺术手段来壮大自身。可是在阅读了1999年的一批作品之后,我却感到自己坠入了十里雾中,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的,忽然走不平稳了。

作为文化人,我们太知道中国人爱走极端的毛病,平时在我们各自的文章中,多有对这个问题的检点、分析与批判。可是现在看看我们自身,不也在犯这个毛病?可见,革别人的命,容易;革自己的命,难!

一、散文变成了什么

对于散文是什么这个地老天荒一般的问题,我们最好智慧地避开,不谈为好,因为谈不清楚,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十万个散文作者心目中也有十万种对散文的理解,谁能唯我独尊,或者强求天下统一?

但是,万山红遍,总得有枝有条托举着蓬蓬然怒放的花朵,美是其支撑的骨架。要不然90年代初贾平凹创办散文刊物时,为什么直截了当就叫了美文,除了有过几个半文盲的家伙错念成姜文之外,谁不明白这是一本散文刊物?

是了,美文虽然不能说就是散文,可散文却非是美文不可。这似乎多少年里也没有什么异议,就像两条直线之间线段最短一样,成为散文创作的公理。多少散文家,大家、小家,一代人,又一代人,都尊其为神圣,这是不需要越出的雷池,可以见出人们对散文美感的突出要求。

可是,现在竟是怎么的了,这位天生丽质、倾城倾国的美女,竟然不再顾及梳妆打扮,只披着一件破衣衫,就敢邋里邋遢在大庭广众中抛头露面,难道,是她红颜老去了吗?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请看如下种种:

(1)把散文写成论说文似乎有越来越多的散文正在写成论说文,或者说有越来越多的论说文戴上了散文的王冠。这批散文中,没有形象,只有思想;没有文采,只有大白话;没有美的意境,只有理性讲解;没有了任何文学味道和文学语言,只是直截了当地提出社会的、人生的、政治经济的、文化哲学的种种问题,再开一张简单化的药方。

这已经不能算是散文,而是社会学论文、政治报告、演讲词、专题发言……它们在专业性领域中可能是水平很高、很出色的文章,然而却绝不是散文--至少不是读者心目中所期待的散文。

(2)把随笔写成思想提纲有人把随笔当做万能的挡箭牌,只强调随笔要求思想、要求文化,结果就用直白的思想和掉书袋的文化,来掩盖自己文学素养的不足。

动辄追问历史、臧丕人物、评点国计民生,其忧国忧民的精神可嘉,但还是应该寄给理论性刊物,或直接给政府上《建议书》。

请允许我再使用一个不怎么高妙的比喻:如果说散文是一位仙姿婀娜的美少女,那么随笔就宛如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少年和少女的区别不必多说,他们的共同之处,却都占着一个美字。尽管大体上男性重质(本质,实质)而女性偏文(文采华灼),但这并不是说重质的文章就可以缺失美。随笔之审美要求,依然是很严格的,最最起码,你得用西皮流水而不能用梆子高腔来唱京戏吧?

(3)大文化散文成了百宝箱自从余秋雨先生的大文化随笔热遍中华大地,追随者甚众,效颦者群涌,这本不是坏事,提高了整个当代文化随笔的档次,余秋雨随笔功莫大焉。惜乎效颦者多只是得其皮毛,仿其外形:或是也到敦煌(非敦煌)走一遭,文化感悟上一把;或是突击看上一些研究资料(别人研究了数年、数十年的成果),遂摆出学者大师姿态,对历史人物、文化伟人横评纵点;还有的生吞活剥几部思想史、文化史之类,可以说还毫无根底,就敢信口放言,故作思想家;还有的这类文章,动辄洋洋万言(更有数十万言的),不过是把史实和传记重新讲述一遍,再把古人、今人的观点铺陈一番,喊上几句激烈的政治口号,自以为绝妙无比,‘旁人却从中提不出观点,看不出见解,得不到收益。

这类文章,一般都是搭起气势非凡的宏大架势,口气直逼孔圣人或苏格拉底。一些片段议论也许不失精彩,但概率往往是千年等一回(或根本等不来),极大地浪费了读者的阅读时间和精力,两三篇以后就再也没有耐心去读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构成了对真正优秀随笔作品的伤害。

(4)更有等而下之的一类文章,功利目的明显,功夫在诗外东摘取中国古籍甲乙丙丁,西撷来西方经典ABCD,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浮皮潦草,生吞活剥,东鳞西爪,捞上便走,短时间内急就章,从鸦片战争到大批法轮功,尽皆扫荡一个遍,恨不能一夜之问就成为一个大思想家和大散文家。质量不够档次怎么办?没关系,有曼内(money,英文钱)小姐操作,发表、出书、评论、获奖,均可势如破竹,谁让纯文学人穷志短呢!

都说散文是最难的文体,现在可倒好,从三年级小学生到各级官员、大小经理企业家、成功人士,再到普通百姓各色人等,谁都能写,能发表,能出书,能获奖,能成为散文名家。

二、散文应该是什么

然而,我依然认为散文是最难的文体:小说有人物和故事奠基,报告文学有史实托底,评论有文本作为解读对象,戏剧有矛盾冲突抓住人,散文有什么依仗?没有。不单没有,回答还是来无影、去无踪、南辕北辙的文无定法。再以个人的经验辅助之:虽然也写过几百篇散文了,可是下一篇该怎么写,还是不知道,还是觉得畏难非常!

散文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呢7怎么才能把散文写好呢?

我国古代的圣贤们,早就对此问题进行了大智大慧的思考,有过许多精辟见解。孔子日: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子贡日: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论语·颜渊》)扬雄日: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法言?吾子》)陆机日: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文赋》)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刘勰在我国第一部系统阐述文学理论的专着《文心雕龙》中,十分明确清晰地提出了风、骨、采密切配合的问题。风指文意的风教,骨指文辞的骨力,采指文辞的华采。刘勰认为,如果文辞华采繁富而缺乏风教和骨力,那就犹如肌丰而力沉的雉鸡一样,飞不高走不远;如果风教和骨力都具备而缺乏华采,那就像没有漂亮羽毛的老鹰一样,虽能一飞冲天,但到底不算完美;只有文采华美而又风清骨峻的作品,才可高飞万里,算得上是文章中的凤凰,这些教益,何时读来,何时都有新的会意。

在当代作家学者当中,高见大论也不少。影响最大的,还属杨朔先生的名论形散而魂不散,我以为这是非常经典的一句话,体现了一位散文大家对散文艺术的极为透彻的总结,不可以轻易否定。

然而面对今天的这种局面,我又以为:还有必要再举起形散而文不散的旗帜,这个文,指的是文采--文采华灼是散文的看家本事、杀手铜啊!

我对博大精深的散文,至今理解不深,不敢妄说。仅以现在的认识,我想散文至少应该具有四个要素:

(一)要有真情实感

这虽然是老调重弹,但必须日乎三省,因为没有真情,连自己也感动不了,谈何感动别人。

(二)要有实在内容

没有实在的内容,就像漂浮在半空的山岚,飘忽不定,形无踪迹,不落实,靠不住。

(三)要有深邃的思想性

没有深邃的思想,再绮丽的句子,也只是华美的外衣,连一阵清风都禁不起。一个绝好的例子:千古以来,写岳阳楼的诗文词章何止万千,为什么只有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独步千古?当然也因为诸如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两句写得漂亮;然而归根结底,还是依仗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阔大的思想境界,穿透了古往今来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文化的、体制的、民族的……壁垒,把万万千千颗普通的心灵,提升到圣人的高度!

(四)要有华美的文采表达

没有华美的文采表达,诚如刘勰所言,散文就不能成为文章中的凤凰,此处无需赘言。

三、关于散文的疆域话题转了一圈,又转回到散文的疆域问题

散文的疆域有多大?有没有边界?这使我想起了人类对宇宙的认识过程,从地心说--日心说--太阳星系--银河系--银河之外的巨大天体……人类的认识不断进步着,不断地接近真理。然而,认识还远没有穷尽。我以为我们对散文的认识,也是同样的一个远没有穷尽的过程。

近年来的讨论是很活跃的,前两年是大散文还是小散文y,近年里是跨文体写作还是反对取消文体,中心意思是一个:散文的写作,究竟是应该保持其传统的纯种呢,还是欢迎杂交?

笔者在今年年初有过论文《中国散文的8个问题》(见2000年1月8日、1月15日《文艺报》),其中有专门一节是谈论这个问题的,为说明情况,引述如下:

主张跨文体写作的队伍里,人员较驳杂,小说家、理论家、学者都有,他们几乎是没有主观意识的,就非常自然地把其他行当里的优势,带入了散文创作。比如王蒙先生,其散文作品里明显有着他小说里的机智、幽默和深刻;再如吴冠中先生,从其散文里经常可以读到一幅又一幅凸现的画面。这支队伍主张:

任何艺术手段都是为目的服务的,能把各个行当的优点运用到散文创作,使其成为集大成者因而变得丰富多彩,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文体就像旧时的行帮山头一样,已经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甭管过去是什么门户,现在都要开开山门,取五岳之气势纳日月之光辉,怎么表达得好就怎么写,这无论是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来说都不会错。

后者队伍的基本人员多是散文界中人士,以散文理论专家和散文编辑为多。北京师范大学刘锡庆先生坚决主张要净化散文文体,他认为散文只是表现自我内心情感的文体,连随笔都应该剥离出去,因为散文若是一味贪大,其结果等于消解了散文自身。天津百花社谢大光先生认为,多样化要有样,百家争鸣要成家,散文的泛化只能导致取消了自己的特性,是散文的灾难。《散文天地》楚楚女士形象地说,随笔、序跋、日记都有自己的名字,干吗非要挤到散文里来?致使今天的散文概念变得很滥,那些没有文采的、发不掉的劣作,都变成大散文而招摇过市,散文的典雅性哪里去了?这支队伍主张:为了散文的命运前途,必须保持住散文的品性,在实际操作中要严格把关,使之不被解体。’j前面说过,我自己一向是主张大散文观点的,我认为散文应该放开手脚,打破一切形式上的限制,重要的是直逼实质,怎么能把文章写好就怎么写。

可是在经过1999年的阅读,特别是编完本书之后,我发觉自己不能不重新认真地思考纯洁散文的主张。像今天这样什么都往散文的筐里装,散文已经大到无际无涯,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们的收容站,显然已经走过了头。也许刘锡庆、谢大光、楚楚诸位先生、女士的忧虑,更具有深刻的预见性?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对的。但也不能让狼把孩子咬着了,更不能让狼把孩子咬死!

现在我有如下新的认识:

1扩大散文创作的疆域无疑是对的,把别的行当里的优点拿来为散文所用,壮大自己,大方向肯定没错,仍然要坚持下去。

2但是散文确实有着自己质的规定性,无所不包等于什么都不是,终将导致丧失自我。

3跨文体写作是丰富散文文体的一种努力,但跨到天边也要有个边,打破疆界不是为了取消疆界。打破--组成,除旧--立新,公孙大娘的剑舞得再怎么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也必须遵循武林的审美规则,不能乱了阵脚,更不能胡来。

4散文化和非散文化,积极打破疆域还是被动消极打破,还有规定革新和保守的主航道中心线等等,这是摆在散文界面前的不断延伸的新课题,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真理之光还遥远地在海天相接处闪耀。

5因而,切忌矫枉过正,尤其不能走极端。不能毁了80年来(从五四新文学算起)、50年来(从新中国成立算起)、20年来(从新时期算起)、10年来(从90年代散文热算起)众多散文家、文学家、业余作者和一切散文爱好者们,辛辛苦苦的探索和建设所取得的成果。要像珍惜自己的传家宝一样珍惜散文这颗明珠啊!

--谁能告诉我:以上认识,是否更接近真理了呢?

《世说新语》有管宁割席的故事: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观。宁割席分坐,日:子非吾友也。

今之人也许会觉得管宁太刻板、太死性、太书呆子气。不过,如果散文界人士能以如此原则性,谨严、认真、一丝不苟地对待散文创作,则中国散文持续发展的局面,尚能继续保持之。

12000年4月1日于京南西马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