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90年代随笔
我对90年代以来的散文随笔创作热,一直持乐观态度,虽不敢断言高峰不高峰的,然而我认为它一直在朝前走,意气风发地走在文学创作的康庄大道上。我不同意对它全面否定的那几声责难,那多是哗众炒作,因其太不实事求是反而显得没有力量。我此语并不失之尖刻,近日我集中阅读了近年来国内公开发表的一大批散文随笔,大概有上百位作家、500篇左右吧,感觉基本都在水平线以上,有几篇甚至可以流传下来,再过若干年后重读,相信依然可以使我们的灵魂深深震颤。谓予不信,白纸黑字,我们可以立此存照。依中国的敬老习惯,先说说老一辈。
第一位是已达九秩高龄的张中行先生。张先生的人生简直可称为一个生命奇迹,我曾多次忖度:他老人家一辈子读过的书,排列起来可以登月吧?所经历过的坡坡坎坎,也足以绕地球三匝吧?直到今天,张先生耳不聋,眼不花,走路不蹒跚,吃饭不挑拣,识人一认一个准儿,思维与记忆力俱高度明白清晰,每周必写出三两篇散文随笔来。这两年我读张先生最好的一篇是《谈天二题》,当时折服,在记忆的横断面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该文有如晴天响雷,对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乃中国人的精神和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传统说法,提出不能同意。好家伙!
这个反传统的举动真是忒大了,这可是几千年来的定论呀,从来也没见有人提出怀疑,直至张先生此次站出来颠覆,口气虽还是老先生一贯的平和口吻,却犹如出鞘宝剑,寒光一闪而亮彻天下,不知怎的使我联想起喜玛拉雅山的特大雪崩,待风暴止息,再看那银妆素裹,已不是旧时相识。好文章就具有这样的力量,能把一种深刻的震撼,从你心底里一直传达到浑身每一根神经末梢每一个细小毛孔,最后使你情不自禁地叹息出一个好字来,这样的文章读过,你就放不下思也放不下想,举一而反三百、三千、三万,甚至直到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都有所改变。《谈天二题》就给了我这么一副新的眼光。
季羡林先生去年度过了米寿(88岁)生日,依他自己的话说,竞已到了望九之年。对季先生的散文,已读过很多很多,像老人家自己钟爱的《赋得永久的悔》、《三个小女孩》、《我眼中的张中行》、《哭冯至先生》、《悼许国璋先生》、《印在泥土地上的两行字》等十余篇,还都是经我手发在《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上的。但读季先生的随笔并不多,不知道是写的不多,还是因我疏懒没有看见?《漫谈散文》一文,真是让我大饱眼福,浅识了季先生学问深井里面的汩汩清水。说来这些年关于散文随笔的新论不少,旗帜林立,年年都有所更新,其中还包括一些脱胎于西方的新潮理论,确实使人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惶惑。然而季先生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使我明白了应该敢于坚持一些最朴素、最基本、最陈旧的理论。比如,季先生说:
常读到一些散文家的论调,说什么散文的窍诀就在一个散字,又有人说随笔的关键就在一个随字。我心目中的优秀散文,不是最广义的散文,也不是再狭窄一点的散文,而是更狭窄一点的那一种。即使在这个更狭窄的范围内,我还有更更狭窄的偏见。我认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
这种话,看似老生常谈,但从季先生辈的老学者口里说出,就平添了令人不敢小觑的分量,因为人家精读的书都比我辈见过的书多。
从我个人的阅读场来说,最喜欢的是金克木随笔。性格即命运这句话,用到金先生身上,可以改成性格即文章。老先生思维敏捷,智慧逼人,追求用自己的目光看世界,寻找属于个人的独到发现。甚至敢逆天下人之言而言。比如几年前他写的《两根灯草》一文,居然公开为千人嘲弄、万人轻蔑的严监生翻案,说他非要灭掉一根灯草才肯合眼的行为,并不可笑,他不是给子孙后代节省呢吗?你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是几百年来,全中国、全世界,怎么就没一个人能说出来呢?显示出金先生非凡的胆识和才情。我是一个非常投入的金迷,对金文,不但自己是见一篇读一篇,而且广为文友介绍此宝贵经验:每读一篇都一定有一篇的收获,有时是知识的,有时是观点的,有时是思维角度的,有时是增长智慧的,好比面对金先生聆听了一堂课。
还有十来位古稀之年的作家作品,也都各呈缤纷异彩。吴冠中先生是名播海外的绘画大师,也是功力深厚的文学大家,1998年发表的《邂逅江湖》一文,以个人的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为经,以文学笔法和文学语言为纬,将西洋油画风景与中国山水画合影共论,将美术界(也旁及文学、艺术等文化各界)的这个老也说不明白道不清楚老大难的老问题,别开一洞天。林斤澜先生一向以文笔奇诡突兀着称,读他的作品要一吟三思,还不见得能领会过半,发表在《读书》上的《温故知新》一文,还是这种风格和笔法,将他重读《故事新编》的明白与不明白,寻他千百度。谷林先生搞了一辈子金融财会,文学作品写得不多,也就是退休之后才时有笔耕,可惜身体、眼睛和精力都已随着一辈子的兢兢业业化作清风,加上写得又呕心沥血,所以产量不高。不大为人所知,但圈子里对他的文字功力深为钦佩,尤其是他写的一些文坛掌故、书林遗痕,于浓郁的书卷气中平静地述说着历史,就宛若把我们引领到人生边缘上,问我归何处?
综上,我得出的结论,还是重申几年前的那个观点:在随笔领域,老前辈们宝刀不老,依然显示着强大的存在,在当代文坛,由于作家太多,七八十岁、五六十岁、三四十岁,甚至十几二十岁的都在写,都有好作品不断涌现,所以分代是极难的一件事,有人说是三世同堂,有人说是四世同堂,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剪不断,理还乱,怎一个代字了得?鉴于此,下面我就不按年龄和资历排队,只分说男作家和女作家,依习惯,先论男作家。
王蒙先生的随笔一向写得睿智深刻,充满人生机趣,怎么读怎么有感觉。《难得明白》一文,蒙公写得动容动情,我们亦读得动容动情,尤其这么一段,让我过目不忘:
他(指王小波--韩按)认为文化遗产固然应该尊重,更应该尊重这些遗产的来源--就是活人的智慧。是活人的智慧让人保有无限的希望。他提倡好好地用智,他说:人类侥幸有了智慧,就应该善用它。他说得多朴素多真诚多实在,他在要求大家,再不要以聪明文明明白为耻了!看到这样的话蒙都想哭!
我想我明白王蒙先生想哭的内容是什么,索性敞开窗户,把亮话大声说出来:不就因为蒙公智慧超常、聪明过人吗,有一些想贬低他或嫉妒他的人,就抓住聪明二字屡做手脚,表面上说他太聪明了,实际这里的聪明二字,已被西施换东施,当做味道全然不同的油滑解了。一次两次三次,蒙公就被蒙上了这不白之冤,后来甚至都形成了一种颇为暧昧的约定俗成,连朋友们都回避谈到王蒙的聪明这个话题。我初当文化记者时,曾怀着钦敬写过一篇《聪明人王蒙》,把他睿智过人的几件事描绘了一遍,自以为情真意切因而自我感觉良好,没想到后来有一位前辈悄悄告诉我,这个话题还是不写为好,把我浇了个透心凉。我当然不服,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怀恨在心,心里暗恨着那个把聪明偷换成贬意词的人,我想他一定是个小人。感谢王小波替我、替大家报了一箭之仇,不知广大读者以为然否?
李国文先生写随笔和散文的时间不算太长,起于1990年写的《卖书记》,大大短于他的小说创作年限。然而这几年里,他对随笔的爱恋越来越热烈,几乎天天都有约会,于是三天两头就能有一篇新作问世,可谓遍地开花,如火如荼,又多又快又好。特别是去年、今年,他在《随笔》、《文学自由谈》和《当代》等杂志上每期发一篇,已经连发《十年前死为完人》、《不娶少妇》、《大师太忙》、《小人礼赞》等几十篇,长长短短,长者甚至达一两万字,其文风犀利锋锐,挥洒自如,往往以说古肇始,直逼现实,该说文谈史时尽显书卷之气,该嬉笑怒骂时绝不容情,致使文章读毕,痛快淋漓,因而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影响,《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等杂志纷纷转载,圈内圈外读者争相传阅,最后甚至可说是取得了轰动效应。
林非先生的《浩气长存》一文,写的是易水之畔那个千古故事,虽然荆轲的雄风已在历史的天空劲吹了千年,无论大人孩子,人人都会唱上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可是但凡重提那段悲壮的往事,心中就仍会响起激昂的号角边声,令人激动不已。看得出来,林非先生是动了激情,这是他写得最好的一篇随笔,不仅为失败的英雄泣血,更为千古英雄偏偏遇到卑琐的太子丹,因而必然要失败而饮恨万年。
邵燕祥、牧惠和舒展三位先生的文章一贯好,好在关注国家大事,忧患民族前途,为人民请命代言,坚持说真话,锋芒所向,一切倒行逆施,摧枯拉朽,眼里容不得沙子,其情其文其人,都充满了令人感佩的凛然正气。加上三位先生的学识又好,多年来已铸成老辣而优美的文字,读之长见识,长思想,长胸襟,长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