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太阳对着散文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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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该怎样回答那个尖锐的声音?(3)

女作家们冲破了传统散文题材、手法、结构、语言等等限制,什么都可以写,无拘无束地写,无章法,无规矩,无法无天,不成文章。在有意识突破甚至故意颠覆、离经叛道的背景之下,创作手法越来越多样化,什么没走过的路都敢蹬一膛,可说是达到登峰造极。除了传统的抒情、写景、状物、言情、议论等等之外,还引入了意识流、魔幻、荒诞、荒谬、解构、时空交错、黑白颠倒、正反反正、虚虚实实、神神怪怪……有的还出现了小说一样的虚构情节,有的像电影蒙太奇一样错杂闪回,有的套用戏剧的三一律,这些在旧散文中是绝不能被允许的,而今天围墙已被推倒,禁止的牌子已全部摘除。

举个例子,张洁的《过不去的夏天》里有这么一段:每天早上,我匆匆地起床,然后赶到有人的地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心怀鬼胎地偷看每一个人的嘴。我很得意,觉得自己像个侦探,或像个阴谋家那样充实,那样对人类有意义。我独来独往,身无羁绊,大步流星,轻捷如燕。这种荒诞手法,离张洁本人清雅的形象,已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但非此表达,不足以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作者的心曲和作品的用力所在。与此同类的还有徐坤、陈染、杜丽的某些作品。推向极致的是胡晓梦,她的几篇描写大学生生活的散文,一改传统视角,转了180度,于是,世界被颠倒了一个个儿,地变成了天,树都倒长着,我们因此而恐惧地看到,一切都变得一团糟,好像到处都长了毛,好像来到了世界的末日--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无意义的,而是一种重要的象征和提醒,尽管它年轻的作者也不一定完全认识到了它独特的意义。这种现代派的表现手法,与传统散文拉开了极大的距离,初读可能不好接受,但却在那看似荒诞不经的外衣之下,暴露出了本质的真实;同时,它也对散文的传统写作手法提出挑战,使散文的天地为之一宽,随后带来了一系列革命性的震荡和变化。散文评论家楼肇明先生评论道:胡晓梦的写法你可能不习惯不喜欢,但她是把传统散文完全颠覆了。

笔者认为,所有这些探索和努力,包括不一定十分成功的试验,都是可尊敬的,因为散文要发展,别无他途,只有剪断所有束缚翅膀的罗网,自由自在地舒展心灵,振翅翱翔,直冲云霄!

(3)从审美走向审丑

所谓审丑,其实是指批判丑恶而言,从歌颂到批判,女作家们的变化曲线突兀上扬,表现得极为明显。早期的女性散文,清纯、温馨、友善、美好、含情脉脉,其代表作是《拾麦穗》、《哦,香雪》、《总是难忘》等。而现在的张洁、铁凝、苏叶,以及一大批女作家,其风格已变得沉郁、愤懑、激昂、狞厉、酷烈,甚至有一种撕破伤口,血淋淋的感觉。除了歌颂母亲这一人类的永恒题材外,女作家们几乎都不再唱赞美诗了。相反,人人都在背诵着:横眉冷对千夫指。有的读者不喜欢她们变成这样,给她们写信,在报刊发表评论文章,呼吁她们回到浪漫主义的过去。但我觉得,她们这样写,真的自有她们的道理,这是因为社会的大环境已经发生了谁也想象不到的巨变,打破了青春时期的幻想,生活的复杂性必然造成思维内容的复杂性,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你不可能强行要求她们永远充当小姑娘,永远唱《丢手绢》、《找朋友》、《让我们荡起双桨》之类。从相信一切到怀疑一切、到持激烈的态度批判一切,这也许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到了大彻大悟之时,就可以看得明明白白了,因此,未必不是好事。

(4)篇幅增长

宗璞的《孟庄小记》4800字,高红十的《黄土如诗》5700字,王英琦的《家园的迷途》8000字,蒋子丹的《岁月之约》9800字,胡晓梦的《热情已被你耗尽》16000字,而张洁的长篇纪实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17万字,写成了专门的一本书。

这在过去看,又是大逆不道。过去(包括现在的不少报刊,还有大奖赛、编书之类)的散文,一般来不来就是不超过1000字,最多不超过1500字,有的宽容些名家可达2000字。说实在的,我是非常反对这种人为限制的,我认为,一篇文章的分量虽不能说是由篇幅决定的,但有的文章就是需要一定的篇幅来做保障,举个例子,如果把《阿Q正传》限制在2000字以内,会是什么局面呢?

限制篇幅的理由,据说是读者不爱看长文章,其实据我了解,读者的看与不看,并不在于篇幅长短,而主要在于精彩还是不精彩。所以作为副刊编辑,我只问文章好不好,一般不愿限制篇幅,只要是好文章,就舍得拿出版面来登;作为散文作家,我对自己的散文也顺其自然,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一切以表达的尽善尽美为准绳。千万不能削足适履,一定要再三再四大声疾呼:请放开散文的手脚!

(5)真情实感

传统散文的优点--真情实感,也被女作家们继承下来了,并且赋予了新的时代内容和现代意识。一方面表现在真正贴近生活,发自肺腑,既不是跟着报纸社论精神形式主义地图解,空喊大道理,也不是匆忙披上主流文化的外衣,强撑着说教;另一方面很重要的一点,还表现在主体意识的觉醒和强化。

女性的主体意识,在过去是非常个别的,也许是性别劣根性使然,绝大多数女性都爱趋向群体性,取一种跟随主流的态度,顶多在行进当中荡起几许涟漪。现在,涟漪已变成波浪,女作家们已渐渐学会了勇敢地吐露心声,把自己的愿望大声讲出来。有时但求倾诉极致真情,这种表达竞至极端化,甚至打破绝对的科学性,陈述片面真理,主要表现在怀疑和逃避两种倾向上:不再相信男人、爱情、真诚、忠贞不渝、地久天长之类,进而不再相信他人、社会、人生、信仰、生存,再进而取一种逃避人群、逃避团体、逃避社会的姿态,最后喊出渴望孤独、不喜欢做女人、只与大自然为伍等等口号。真应该感谢社会的进步,读者们以极大的雅量包容了她们,不仅耐心倾听,而且表示出一种很友善的理解,有的还参与讨论。结果,不少问题越辨别越明白,越讨论越清楚,也帮助了女作家们不断修正自己,向真理靠拢。

除了以上5种归纳,90年代的女性散文,在艺术上还有其他一些特色,比如书卷气增强了,群体的文化素质提高了,越来越淡化和摆脱了性别角色,等等。总的趋势,两个字:上升。

下面还有一个小女人写作问题,这也是近年来的一个现象,有必要说一说。

我自己不愿写小女人文章,并不是对之有偏见,而是因为我认为,它们并没有真正进入文学疆域。我很同意评论家王干的说法,小女人文章是从港台一些报纸上的太太文体脱胎而来的,所书写的基本上是穿衣戴帽、吃饭喝茶、打球健美、人际关系等生活小事,以及从这些小事引发而来的小感触、小悲哀、小伤感、小喜悦、小愿望等等。比如从我个人的阅读经验来说,我曾读过一篇描写绿颜色的作品,通篇讲的是深绿、浅绿、军绿、墨绿、翡翠绿、苹果绿……哪种适合戴在头上,哪种适合围在腰间,哪种适合或早或中或晚、装扮哪些部位等等;还读过一篇专门写丢钥匙的,详写了个人几次丢钥匙的过程,后来怎么想出对付的办法,以及因此而引发的与其丈夫之间的黠呢关系。类似这种作品,我个人觉得归入文学意义上要求极高的散文类不是很准确,似乎更应该把它们归到引用文学手法撰写的生活应用文里面,这样,大家就都不必上不着天非得够着天,下不落地非得让落地,互相都活得那么累,何苦呢?’

小女人写作的缘起,滥觞于迅猛的经济发展和都市化进程,生活空间扩大以后,必然会带来填充生活的文化要求。这是好事情。绝大多数的小女人文章,倾向是健康的,格调是纯正的,文字是清新明快的,对生活的反映迅疾,可说是一张张平易、亲切、轻松、甜美、笑嘻嘻的脸,让人感到很松弛,很舒服,不累,这些都是它的优点。缺点也有,大家的共识是一个浅字,至于是浅白、浅显、浅直、浅露、浅陋、浅薄……每个人的情况不同,还得具体人具体事具体分析:

想要往文学这条道上攀登的,就请多读书,多练笔,增强文学素质,增加美学含量,逐渐写出散文意义上的美文;想要往生活方面发展的,就请多到实践中去考察、了解、体验,多思考多磨练,强化思维,提高认识生活的能力,力求能给人一些真知灼见的指导。总而言之,都需要有一个由浅人深的再提高过程。

说到这里,我也想到了90年代女性散文的缺陷问题。坦率说,徜徉花海,对某些女作家的文章,我也时有遗憾,深深替她们惋惜:她们有那么好的文笔,那么纤细的思维,那么浓郁的才情,那么过人的感觉,那么聪颖的表达,可是所关注的,却始终是自己这一朵小花。我想,这就是冯牧先生和男性们常常批评我们的小家子气?这的确是我们的大缺点,是需要女性们努力改进的方面,都是在同一片蓝天之下,就都有着同一份使蓝天更蔚蓝、使太阳更红彤、使大地更青翠、使人更强健和健全的责任。

我的大学同学、天津青年评论家黄桂元曾对我说过:谁像你们女的,老是诉苦、诉苦、诉苦……我们男人,胳膊折了,也要让它折在袖子里!这句荡气回肠的话,说实在的,当时让我大吸了一口热气,从头震撼到脚。并且后来,让我久久感动,让我刻骨铭心,让我感到一种不及男性的服膺。从此,它也成为我人生的一个警策--如今我每每拿起笔,都会警告自己:少诉一己的哀愁苦乐,而要把眼光投注到喜玛拉雅山,投注到长江黄河,投注到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投注到全世界54亿人的生存,投注到地球、月球、太空、历史、科学和文明!这里的我,当是与所有的女作家共勉之意。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对90年代的女性散文,投注了这么大的热情,说了这么多好话--就像进入90年代以来,我一直在为全面革新了的新散文、为这场已经持续了七年八年的散文热鼓掌助威一样--的原因。虽然我也知道,新散文有它种种的弊病、缺陷与不足;虽然当我读到对它严词批评甚至严加挞伐的文章时,我也同意某些观点也频频颔首,但我更想到哥尔顿的一句名言对高洁的灵魂而言,称赞是一种马刺,我宁愿多做浇水、培土、施肥的工作。有一位心理学家曾对我说过这样两个例子:一是对一班幼儿施教,受表扬和鼓励时,孩子们总比受批评时学得快得多。

二是一群下岗女工学电脑,有一位教师老是嫌她们水平低,她们就老也学不会;后来换了一位教师,以大加鼓励的方式授课,结果不多久人人都学会了。这说明了人是需要鼓励的,文学也需要鼓励,鼓励是最好的助生素。

这个想法一直埋藏在我心底里,今天借此机会说了出来,不由感到心头一阵轻松。如果本文能较好地、以理服人地回答出对于90年代女性散文的种种说法,包括尖锐的批评和一些误解、误读,那是我衷心期盼的。

在即将结束本文的时候,窗外,突然大风起兮!从西伯利亚来的强冷空气,就像万千动地而来的哥萨克骑兵,打着呼哨,卷着黄沙,拖着三万丈长的滚滚狼烟,疯狂地东进!东进!顷刻之间,在北方冰河上盘桓日久的寒冬,陡然跃过了界河,一屁股骑在我们城市的屋顶之上。冬天终于来了!这已是1997-1998年的冬天,漫长的世纪之河终于就要流到终点,人类的第20个一百年,只剩下最后两个冬天了!这使我心里就兢有所动:时间已所剩无多,当世纪的钟声当!当!响起来的时候,我们中国的女性散文家们,将拿什么献给新的世纪?--如果我们的作品能被读者们带到21世纪,并继续保持阅读热情的话,可以算是历史大河中的一小朵浪花吗?但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