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先生在停笔两年后,又重新开始《霜冷长河》的写作,普遍的反映,是认为不及《文化苦旅》和《文明的碎片》。是的,我也认为如此,比如《关于友情》一文,比起他前期的其他名篇,诸如《历史的暗角》、《苏东坡突围》、《风雨天一阁》等等,确实显得有点儿匆忙因而局促,气脉也不怎么流畅;但不可否认的,文中的有些议论,还是非常精彩的,直撼心扉。比如:没有恶意,只是错位。但恶意是可以颠覆的,错位却不能,因此错位更让人悲哀。在人生的诸多荒诞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友情的错位。又如:一次错交浑身惹腥,一个恶友半世受累,一着错棋步步皆输。再如:在友情领域要防范的,不是友情自身的破碎,而是异质的侵入。还如:友情因无所求而深刻,不管彼此是平衡还是不平衡。这些警句,会给我们今后的人生之路,遮一片荫凉,雨来了的时候,还可以躲一躲。
每年都有每年的大事记,1998年有一件大事成为文坛话题,即北京大学建校百年,引出了不少珠玑文章。谢冕先生的《一百年的青春》,站立着翻开北大这部大书,把她最辉煌的部分一一指点给我们,提纲挈领,言简意赅,步步烁金,风光尽收;他还把自己对北大的理解一一告诉我们,什么是北大的灵魂?为什么这灵魂能薪尽火传,代代相继,支撑着北大穿越风雨交加的一百年?陈平原先生从考据的角度,论证了北大建校日到底应从何时算起,使我们对北大的了解和理解又加深了一层。黄宗江先生以自己对北大的会心与期冀,描摹出他心目中的北大形象。汤一介先生则用个人的经历,向我们讲述了北大施予他的殷殷教泽。
关于环境保护和公共建筑,请读刘心武先生的《摇呀摇,摇到银锭桥》,还有叶廷芳先生的《只有世界的,才是中国的》二文,标示着知识分子参政议政的境界和高度。关于人生思考,请看孙郁先生心目中的《平民化的鲁迅》。读李文俊先生的《钢琴!钢琴!》,葛兆光先生的《方言?民族?国家》和《画眉深浅入时无》,还有周国平先生的《人人都是孤儿》,则会有一种不同于作家随笔的感觉,可以领略到比较典型的学者随笔的精妙。‘综上,很难得出一个什么新的结论,因为随笔年年写,不可能年年都有本质的或者突破性的变化,倒是可以从已连续热了八九年,而今还在被热爱的文化奇迹的角度,寻根究底问一问: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究竟是随笔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已变得越来越挑剔的读者?
我自己肤浅一想,可能还是因为真知灼见吧--虽然一眼望过去,每个篇幅都不大,也许只是讲出了一个小小的发现、体验、愿望,甚或仅仅只是一句真话,然而大漠浩瀚,金沙万点,就可以勾勒出一幅天大地大的壮观画卷。
下面谈谈女作家。
也许是把握文体的方式不同,总的感觉,女作家们的随笔创作,不如她们的散文来得精彩。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
随笔这棵大树所需要的,更多的是学识、体察、经验、思想、省悟、见解……所生长出来的理性的绿叶,而女作家们则更钟情于情感的红花。哪个女人不爱花呢?所以这不能算作缺点,无需指责。当然事实上也不全是这样,有几位女作家写随笔也是相当棒的,一点儿不让男性,我这里并无女权主义的争势。
几年前,我曾说李国文先生的随笔水准超过他的小说创作,并当面问他此话没有冒犯龙颜吧?国文先生非常大度,笑说任何读者都有权按自己的想法品评作家;现在,我想把这同样的认识放在张抗抗女士身上。
张抗抗的随笔写得极有感觉,她自己写的时候也觉得笔底生风吧?这些年来,她很写了一大批随笔,可以说都在水平线以上,有一些成了名篇,比如1992年写的《牡丹的拒绝》,以独特的求花不遇视角正题反作,在书卷墨香中完成了一次心灵的跋涉。(引自拙文《散文观潮》,见1993年7月22日(3c学报》)张抗抗随笔的特点是以思想见长,在见解上与男作家不分轩轾,因而可说是阳刚的,但在行文上又有着女作家特有的阴柔美,所以也很耐读。去年是上山下乡30周年,关于知青的文章和书籍发表出版了不少,张抗抗也写了不止一篇,引人注意的是她的自审意识--对一代人当年铸成的大错的痛苦自责--终于打破了多年来对此话题的小心翼翼的集体性回避,这是需要相当的胆识和勇气的。请看她在《无法抚慰的岁月》中是这么说的:
不要再仅仅说我们这一代人是文革的牺牲品,是政治的殉葬物。不要忘记文革中抄家破坏文物的红卫兵是这一代人,不要忘记文革中打死老师的革命小将是这一代人,不要忘记疯狂地鼓吹并推行血统论的也是这一代人。红卫兵的法西斯暴行和血淋淋的犯罪事实,已是昨天的噩梦,但有多少人真诚地忏悔过,用心灵去追问我们当年为什么受骗上当,为什么如此愚昧无知7老三届是曾受极左意识形态毒害最深的一代,然而许多老三届人至今不敢正视自己曾入的歧途,而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时代去承担,便轻易地将自己解脱。
张抗抗此言重矣,果然就招致反驳意见,有的还相当激烈。但社会上的反映是很好的,尤其在老一代知识分子中引起喝彩。我个人的看法是:一代不可一世的红卫兵小将里,终于有勇敢者站出来承认属于他们自己的错误了,这标志着这一代人的进步,虽然这一天本应来得更早一些,但毕竟是来了。匡文立的《书生谈兵》全文9000字,从她手下倾泻而出,多少让人有些迷惑不解,因为它实在太雄性了,实在不该是女子涉足的领地。
好比对人见人迷的金庸金大师,手捧着书读我还能接受,但直观电视剧则绝对不行,因为屏幕上老是打打杀杀的,还没说上三句话呢,得,就动手打起来了,血就流出来了,脑袋就掉了,多么残酷,我坚决拒绝这寒气逼人的刀光剑影。可是爱穿红衣服爱说笑的匡文立,不但把一幕幕战争活剧看得津津有味,还发议论,议论得还挺到位,文章还写得文诌诌的,真是邪门,大概是边塞古诗读得多的缘故?
夏晓虹的《结缘梁启超》、张立勤的《树中的女人》、张爱华的《圣殿前的场地》、何向阳的《三只悲剧里的狮子》,都显示出读书女人的沉静,她们都是幽香型的兰花、水仙、丁香一类,不贪热闹,远离中心,在安静的时光中以读书为乐,表现出兰心蕙质的美丽。
也许细心的读者已经注意到了,本世纪越往后数,女作家出现的频率越高,八九十年代以后简直是成批涌现。它反映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女作家在文坛的比重越来越大,影响也越来越大。这当然是社会进步的标志,说明了随着时代老人越来越年轻、开放和活泼,社会的文化结构已发生了重大变化,女性的智能逐渐被发掘出来,并慢慢得到承认进而被珍视。
不过,作为一个女性,我很清楚我们还有不小的差距,与漫漫岁月相比,我们在时间上的劣势实在太过于明显,所以,我们还只是一个年轻的大陆、一座比较低矮的山峰、一条浅浅的小河。要提高和赶上去,还要艰苦奋斗,艰苦奋斗,艰苦奋斗。对这个世界来说,光靠美丽,光靠沉静,光靠兰心蕙质,光靠冰雪聪明,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培根曾经说过:研究历史能使人聪明,研究诗能使人机智,研究数学能使人精巧,研究自然哲学能使人深远,研究道德学能使人勇敢,研究理学与修辞学能使人知足。问问自己,我们还差着多少?况且,相对于16世纪的培根时代,400年来人类又创建了多少新的学科,又积累了多少新的知识,又取得了多少新的进步?又况且,人生短促,岁月稍纵即逝,能织出-J,片属于自己的云锦,已属多么不易……四在阅读近年随笔作品的同时,我还阅读了不少散文作品。两相比较,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有的作家,包括功力深厚的大家,随笔写得很棒,一流水平,可是他的散文赶不上他的随笔,恕我直言举例,比如张中行、金克木、周汝昌、来新夏等等老先生,还有牧惠、李国文、李文俊、舒展、葛兆光、周国平等先生,年轻的则有陈平原、孙郁、王干、张颐武、伍立杨诸位。而有的作家则恰恰相反,散文一流,随笔却总也写不过散文,比如邓友梅、冯骥才、刘成章、贾平凹、素素、王开林、池莉、迟子建等。还有第三种情况,是呈交叉状态,就是说散文、随笔都写,能写得不分高下,旗鼓相当,都有名篇可以代表其水平,比如季羡林、林斤澜、王蒙、谢冕、刘心武、梁晓声、张炜等先生。
从上面的名单粗粗一看,就会发现,似乎是,研究学问的、擅长逻辑思维的学者们,更能写好随笔;而研究社会生活的、擅长形象思维的作家们,更能写好散文。但马上问题就来了,第三种情况呢,该如何解释?
我这么说,绝没有褒谁贬谁的意思,而只是想借此设三问:
第一,这里面除了我们一向认为的思维方式有所不同之外,有没有个人缺陷方面的问题?
第二,如果有,我们能否对作家说,请做学者型作家,把您的作品写得更有书卷气更有深度;再对学者说,请做作家型学者,把您的论文写得更有文采更好读?
第三,如果双方互补,我们是否就能找到一条提高写作水平的平坦大道?坦率说,这三个问题,我自己一个也没想明白,就此,请教于各位方家与读者,这三问,也算是我对近年来我国的随笔创作不能光说好的一种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