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自巴黎的好消息
有一天我倚在沙发上看《参考消息》,突然看到一段话,惊得我腾地就坐直了。它说,巴黎今年上半年,平均每个月出版散文随笔集700本!
让我感到难以相信的,还不是散文随笔竟然有着这么多作者--信然,现在全世界的文化水平都在不断提高,受过大学教育的人越来越普及,会写文章的人越来越多,即使在中国,不也是庶几人人一出手,就都能甩出漂亮得让人心一揪的文章?
让我熏然的是这每个月700本的购买者们,和站在他们身后哗哗翻书的数量更广大得多的读者--我几乎不敢相信,现在,难道还真有这么多人在花前月下或不是花前月下读散文,啃随笔?这对当下这个被恐怖主义和反恐闹腾个没完没了的乱世,可真是一个利好消息。
二、仍是散文随笔时代
日前,大牌出版家、文汇出版社老总萧关鸿先生又告诉我一件开心的事:他为王安忆出版的一本散文随笔集《寻找上海》,竟然在短短lo个月内,赢得了50000个购书者的同一个动作--掏钱。
这件事也让王安忆吃惊非常,她的长篇小说代表作《长恨歌》,几年来,出版社投入力量大事宣传,众多评论家和更众多的媒体,也地北天南地发了不少评介文章,迄今印行了4万册,战绩相当可观了。而这部《寻找上海》,当初编辑的时候,王安忆着实迟疑了一下,担心会没人买;出书后,出版社也没遍地插旌旗地呐喊,却竟然走得这样好,为何?
萧关鸿的解释:书包装得好,图文并茂,潇洒,漂亮,有品位,酷。
我的解释:现在仍是散文随笔时代,芸芸众读者,有个性,有主见,有品位,酷。
三、如歌的行板读
阳光柔柔的,暖气热热的,鲜花和假花竞相盛开着,把自己关在一派大好冬光的房间里,集中读今年的散文随笔,已经多日了。远离热闹的文坛和喧嚣的图书市场,心里真安静,纯粹如同上课。
偶尔抬起头,幻觉。感觉自己坐在可人的沙滩上,一篇篇、一册册、一本本报纸图书杂志,像万点金沙似的,把我拥在中间。不远处,一道万里长的白练,一次又一次奔腾呼啸而至,捧来一些大大小小的贝壳,像是给我推荐来的作品。
真有美丽的,闪着翡一样幽蓝和翠一般黄褐色的光泽,照亮了我的眼睛。哎哟,好文章--名家的,大名家的,新人的,异类的,都有。
冯骥才的《水墨文字》向你铺开了他激情的生命,水墨也好,文字也好,俱是这个天生的艺术家呈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姿态,而你能清楚地抵达的,是其力透纸背的表达方式--血脉。牧惠的《说广东的叹茶》,竞能在闲适一族的茶楼里,刨出边和黑帮老大周旋、边打游击、边吃茶的奇特经历,淡淡的茶,浓浓的故事,历史和现实的沧桑感就丝丝缕缕地留在了你的回味里。苏俄文学专家蓝英年也给我们讲了一则故事,发生在苏维埃时期,《斯大林与(前线)作者》也很神,让我们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也收不回去,原因是历史怎么可能这么相似?某种思维和做法怎么能克隆得如此神形毕肖?什么叫洋为中用,这可真是最恰切的摹本了。而女作家张立勤的《在季节的边缘》只是让你倾听,这是一个精灵的感应,叙述者不是女作家本人,也不是她的嘴、思绪和她的纸笔,而是她的灵魂,是的,她的灵魂在和你说话。说的什么?秋天,冬天,大树,河流,城市,地缝儿,我的曾外祖父,大辫子,我,汗,鱼鳞,花斑,我的文友,《红楼梦研究》,厂房,排字车间,忧心如焚……生命没有季节一样的分明感,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猛走,追都追不上,多数时候竟然使记忆都了无痕迹。也好,也好,庆幸,庆幸,要不等你十分清晰地看到它时,再怎么追悔和挽留都没有用了,只徒然迷魂在一心想重走回去的迷宫里,岂不是更荒谬?
又要说到李敬泽,去年他的《海原狼至雨》,重点在他对散文形式的探索。今年他的《印在水上、灰上、石头上》煞是好看,分别从大清王朝的奏折、罗马帝国的秘史,和斯大林时代的街景上,摘取了三枚奇异的叶片,这些叶片的正面皆纹路清晰可辨,冠冕堂皇,可背面看去,却被墨水、汗水、口水、血水浸淫得一塌糊涂。经过李氏的辨认与考证、与梳理、与打碎、与煎制,他把它们重新装订成一部叫作《关于真实》的教材,向我们宣讲‘真实’在人类活动发生的同时就已消逝的道理,暗喻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不要再迷惑下去。李的哲理很经典,他的讲述却是好玩又好听的故事,加上他的边鼓又敲得切中肯綮比较损,就把我看得心花怒放。在屋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儿,还是忍不住把电话打了过去,那边嘈杂的声音说明他在大话国是或者阔论文事,我的夸赞使他的急促变得平缓,他一边偷着乐一边说,这文章是被人逼出来的,开始是硬写,痛苦!
写进去就不那么痛苦了,继而快乐,写完了大快乐。于是我说,那我也愿意当你的债权人,天天让你享受快乐,散文界也可以多收获一些好文章不是?
也还又要说到黄集伟,去年我曾重点推荐他的异类散文《一个离过很多次婚的女人,应该如何称呼她?》,那名字本身就足够异类的。今年他有一篇佳作,名字又长得像一个小小说,不厌其烦地叫做《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但这回它吸引我的不是他另类的遣词派句调动标点符号,而是他从成百上千首时尚歌曲中把最优秀的《两天》择了出来,并加以更让人绝望的解读。这里用更,缘于着名歌词作者许由已经把《两天》写到了回肠荡气的份儿上,不信你听:
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我只有两天/每天都在幻想/一天用来想你,一天用来想我/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记得当初读完这歌词的时候,我的心像一连串!一样大幅度地跳荡起来,它竞能这样丝丝人扣地基因出那个叫人类的物种的最本我状态,还有在这个被动状态下的被动心境,说来真让人钻心钻肺地痛!我一下就被黄集伟打蒙了,傻到比我那个追星族女儿还狂热,立刻满大街去寻《两天》,并且还一门心思认定这么伟大的歌词肯定是外国诗人或哲学家写的,遂专门去到外国CD的柜台。未果。不死心,到处打问,终于在散文耀眼新星周晓枫小姐的帮助下,圆了亲耳聆听的梦。虽然旋律没让我太入境,但也没败兴到大街上没捡着大元宝的程度,依旧心心念念地扯着尾音儿,逮谁跟谁普及两天的存在主义理论--都是黄集伟搞的鬼,你听他的评点:人生一场谁不是‘路过’?甚至,‘路过’其实是上佳好运……有太多的人未及路过,已经错过。
唉,这一年匆匆的时光里,留下了这些如歌的行板,我觉得可以了。
四、人人皆作家的时代
电话铃骤然响起,好似吼来一声秦腔,吓得我一跳。接听,却不是秦人,也不是秦地的俄,而报来自上海。
来自上海,却没有阿啦,是一副标准的普通话,自报家门:我是汗漫。我很惊喜。刚读完青年散文家汗漫的散文《周围三篇》,写他在大都市上海的感受,身虽然已在十里洋场,立场却还是家乡南阳盆地的,所以显露着批判的眼光,钦慕麻雀在大自然中的自由,表达了对欲望城市的不认同。虽然我对上海的认识完全不一样,我刚刚从黄浦江畔归来,惊叹于上海近年来令人生畏的前进速度,向往于彼地一门心思做事而不是混官场的良好空间,还倾慕上海人身上那种似乎是永远不竭的工作能力和创造力,我真的十分看好今天的上海,私心觉得那里是当下中国发展得最好的地方,而且还大有前景。但是,这当然一点儿也不影响我对汗漫文章的阅读,他的文字感很娴熟,运用得很美,三拨两弄就造出了意境,像我们碰上了越嗑越香的好瓜子,吃完了还想吃,一边感觉着好。我对他个人的情况一无所知,这是指的我们填表时的那些项目,比如年龄、身份、受教育程度、工作单位、受过何种奖励或处分,乃至婚姻状况等等--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从他的作品中获得了会心于文友的快乐。
今年的强烈感觉,当下可真是人人皆作家的时代,今年新人尤其多。
不用说每年毕业的400万大学生,就连中学生,能进入文学创作层次的,也比10年前多多了。随手翻开各门类、各风格、各年龄段的报纸杂志,都有很文学的文章,触动你的神经,引发你的惆怅,为你打开文学的救赎之门。如果说过去在几万个秀才中拔出数十举人不是难事的话,那么今天文学发烧友的基数更广大,这块土地也更肥沃,所以多产出作家也在情理之中。
这里我得提到两个人,一是散文家、散文理论家谢大光先生,二是《散文?海外版》执行主编甘以雯女士。他们都是资深散文编辑家,编散文已经多年,极为敬业,他们不仅是把这项工作当成一个事业来做,而且还当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套用一句文革用语,即溶化在血液中了。每次,他们和你谈起又发了一篇谁的好作品,或者他们刊物受了谁的称赞,你眼见着他们神采焕发的样子,简直能感到周遭世界都明亮了好几分。而我在他们的诸种优秀中,最衷心钦佩的一条,就是他们致力于发掘新人。就像春江水暖鸭先知,他们在绿芽刚刚长出几个稚嫩的叶片时,就能发现它们所蕴含着的强大的生命力。这当然需要行家的眼光,但更重要的,是职业责任感这根旗杆上高高托起的一面旗帜,风展大旗,上面猎猎飘动着两个字--胸怀。
汗漫就是他们介绍给我的,还介绍了其他一批青年散文家,如王开岭、黑陶、沉河等,真的都不错,起点均很高,出手不凡。我自己还发现了几个,比如一批国内顶尖级青年建筑师,像王澍、刘家琨、张永和、汤桦、崔恺等,哎呀,不仅建筑做得漂亮,屡获世界的、中国的这奖那奖;文章也作得漂亮,夸张一点儿说是可以跟一流的散文文字相媲美的,不信,你们读读贝森文库推出的青年建筑师丛书(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2年8月版)。我本来十分想选他们的几篇进入本集,可惜因为文章写得都比较专业,必须配图对照着读,才只好怅然罢了。还有网络写手侯小强,她的散文《最美》真是一篇美文,有许多句子让你心动,比如:我怀疑我只是在做一个很多文学故事里的梦。我想我只是在行走别人故事中重复了很久的老套。《最美》甚至改变了我对网络文学的看法,可惜因为没有联系到授权,无法在本集中选用该文。这批新作者最吸引我的,是他们字里行间所奔腾着的不安分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