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新新文字的改良性颠覆,其用词、句式、呼吸、节奏,均带着T时代的新新感觉,整合起来似乎都能像电流一样滋滋叫出来,跟我们写惯了的旧式文章有感觉的不同--我相信文学一定是随着时代前进的,而且各个时代的文学是呈现着各个时代的色彩的。就拿这批新人来说,他们的文字似乎更匹配于电脑、手机、汽车、公司、白领、利润、WTO、MBA、BOBO、跨国集团、知识经济、全球化……这些字眼让人下意识就联想到电脑的灰色外壳;而我们这一辈的文字似乎更匹配于公路、马达、四化、知青、七七七八级、公务员、国家机关、官场、奉献、理想、腐败……这些字眼昭示着改革开放年代的青春的绿色;我们父辈的文字呢,当然更匹配于土改、合作化、社员、队长、高粱、玉米、社教、四清、老三篇、愚公移山、战天斗地……这些又无不是与黄土地紧密相连的。从文学水准来说,应该没有谁高谁下,也没有谁遮蔽谁的问题。每座名山都有大树,各有各的参天高度,但各自生命所营造出的姿态,确实给人以牛车、火车和宇宙飞船的不同的速度感,好比现在重读100年前那些拖沓得让人接不上气来的文字,即使是世界名着,现代人也受不了那么缓慢的节奏和冗长的描写了。
拉伯雷是巨人,托尔斯泰是巨匠,茨威格也是大师,他们神圣的光芒永远照耀在我们的头顶,使我们终生都定格在蓝天白云清风绿树的原始背景之上,享受着一种稳定。但我们今天却更能把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和罗兰?巴特读进内心深处,原因是他们更切近于我们今天的光怪陆离和时代焦虑,不是吗7窗台上,冬日的暖阳把黑墨色的大理石台面晒得暖融融的,喜得两盆水翠油汪的杜鹃花激情和傻气迸发,劈劈啪啪不停顿地舞着。浓红色的大花朵热烈地摇曳着,像小精灵们在喧闹,带来美丽的同时,还给房间装点出盛世的格调。
一旁小小的萝卜海棠也耐不住了,挥胳膊踢腿地旋转开了,肥厚得像胖青虫似的绿叶顶端上,但见一片片粉嫩的小花手向我招摇着,虽比美艳的杜鹃花差得远,却也像轻浅的小姑娘一般清新可爱。
在植物大王国里,不论是王后一样富贵瑰丽的牡丹花、月季花、大丽花,还是像穷人一样简陋矮小的二月兰、牛蒡子、车前草什么的,所有的花树都是平等的,都是有人疼的金花玉叶。植物们评判漂亮的标准比我们人类高明得多,不是容貌形态花色,也不是香气的浓淡大小有无,乃是能否把个性绽放到生命最饱满的状态--人活一世,花活一生,谁白来世上走了一趟,难说!
引发我做如上联想的,是时尚类散文。
去年我写文章谈到了时尚文化的来临,谈到一些纯文学杂志向时尚杂志的优势进取,以更美丽的包装和更迷人的内容装备自己,我认为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时有些好心的文友持不同意见,认为我把时尚评价得过高了。也许吧?然而仅仅过了这么一年,形势却似乎大变了,时尚的狂潮似乎真的漫地席卷过来了,你不看也得看,假装看不见也看得见,想做驼鸟都做不成了!
的名刊都变成了时髦小姐《宏》;再次是满大街白领争着津津有味吃奶酪;还再次是有一天《好主妇》杂志的编辑给我一张名片,竞把中文的刊名用括号括到下面且字小而色淡,上面那大大字、加浓浓色底的是英文--其实也就是一个简单的(GOOD),但是却很唬人,效果好邪门咆,好像这样的一册杂志在手,你也就是西洋生活方式中人了。
而且,时尚不仅已走进了千家万户的男人女人、男孩女孩心中,也开始挺进文坛!以年轻女子为其主流创作队伍,以享受生活为其主题创作思想,坚定不移地高举消费主义大旗,时尚散文已成燎原之势,在全中国各地都能找到专攻此道的同志。不错,她们(他们)不问经国大业,关心的也不是百姓疾苦,庙堂和江湖都不可能见到她们(他们)的踪影。她们(他们)多半泡在温柔包厢里,写一枚钻戒啊,一块名表啊,甚至让我绝不能接受的什么牛奶浴之类。(要知道,全国还有千千千、万万万的人喝不上牛奶!)不过内容虽轻浅,笔端却也能露出写作才华,因为她们(他们)基本上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白领,而且个个从小就醉心文学。有些写人生感悟的小文章,也能如泣如诉或者聪颖犀利再或者像品牌店里的商品一样精致,令人会心一笑或一颦眉。她们(他们)的作品大致可以归类到小女人散文,不同的在于比她们更时尚、更轻快,心态更放松。
已经有不止一家出版社出版了她们(他们)的时尚散文集,比如中国华侨出版社新近推出的《新流言体八人行》,是8位时尚年轻女作家的合集。还有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北京小资完全读本十小资女作家解析《粉色的表情》和《感伤的蓝调》。和书名异曲同工的,是作者的名字也是很时尚化的,如:黑可可、恩雅、樱樱、钟钟、萧萧、画眉、折荷、朱碧、洁尘、麦琪、风吹佩兰,等等。还有的出版社专门为她们召开了作品研讨会,是真真正正从文学的角度加以研讨,这也算是可以留在2002年散文记录簿上的一个事件了。我还亲耳听到,不少编辑部都在打问从何处还能挖掘出这样的作者,编辑们觉得这些作者比作家更难得到。还有评论家断言:在我们中国人民不断行进的小康大路上,时尚散文作为与小康社会形态相对应的小康文化的先声,将必然的会形成越来越壮大的声势,这也是社会文明进步的一种标志。
对的,我同意。让我们的女性有更多人都戴上钻戒,让男士们个个都佩上名表,让我们的社会富得直流油,把富横富横(横音人声)的美帝国主义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不是我们直奔小康的最平民化版本吗?
所以,我还是主张宽容,最好比宽容更要积极一点儿--发乎真善美,止乎有益无害。向博大的植物王国学习,让所有的花树都绽放到生命最饱满的状态。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这些当事人来说,有两个问题是必须解决的:一是提高自己的文化品位。现在她们(他们)基本是学张爱玲,但学在表面上,大的差距在文化学养。比如同样写服饰,仅止停留在描述衣衫的美丽和自己心情的愉悦,没什么太好的风景;而张爱玲的《更衣记》,不仅状写出我们民族服装的博大绚烂,更通过服饰的变迁,写出了中华服饰所折射的精深厚重的民族文化,简直可称是一座中国服饰博物馆。二是需要提升境界,眼光跃出自己的客厅、门廊、沙发、卧室、衣柜……不然若总是停留在讲究个性独立、讲究享受生活的个人化立场上,那么,也就只能永远是一片羽毛而已--即使是漂亮得五彩缤纷的羽毛,能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美丽的光芒,但终究也还是羽毛,轻飘飘的飞不上天去。
六、好散文的因素
记得80年代刚做散文编辑不久,我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写了一篇小文章,陈述我对什么是好散文的看法,好像罗列有三条:一真情,二实在,三有味。以后积年,随着稿纸越堆越厚,还又写过几篇类似的文章,篇幅逐渐拉长了,就像人成年了就得多吃几碗干饭一样。其实这比喻也未必恰切,因为现在谁也吃不了多少粮食,人却仍然要长大,认识世界的水平也不能不提高。
今年,我对什么是好散文的认识如下:
(一)生命的激情不单散文,任何好文章(也包括做任何事业),都是用生命灌注的,就像我们人类繁衍子嗣,上一代人将自己的血肉精气神儿徐徐注入到下一代的肌体内,孩子慢慢吸吮营养,长大起来了;大人渐渐输干了、衰老了--物质不灭,生命永恒,天宽地厚,万物德馨。文章的烈焰必须是用生命的火花点燃的,君不见常常有一些文章,文辞俊美,华彩四溢,可就是不感动人,此疾也。
(--)哲学的光芒就像小提琴是众乐器之王,哲学是所有学问的象牙塔尖。我每次见了哲学家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话才好,如同见了天人,神圣感油然,因为哲学这座人类思想文化所达到的最高山峰,只有大智慧的人才能攀上去。
天底下作家多如浪花,但能具有哲学意识者只寥如岛屿。史铁生是一个,他的《我与地坛》是公认的当代散文经典,分析其优点,乃时时见到哲学的光芒,在它的照耀下,地坛里的每一株树干、每一枚草片都穿起了文学的美丽衣衫,走到高高的祭坛之上,成为点石成金的主角。
(三)诗意的审美一言以蔽之--表达须美。比如演戏,要想叫彩儿,装和妆都先要漂亮。我们行文的诸角色,如语言、结构、节奏、意境等,也当然不能是舞台上平板的那一位。
那么诗意为何物呢?套用前面的句式,如果哲学是所有学问的象牙塔尖,那么诗歌就是文学王国上的钻石。在被晚霞氤氲得一片橙红的田野上/风儿轻轻拂动草尖儿的声音/那就是诗。如果散文能达到这种大美的风景,就可以称作诗意了吧。
以上三条最重要,我认为是最不可或缺的。
其他,也还有:(1)思想。(2)胸怀。(3)见解。(4)智慧。(5)个性。(6)趣味。(7)幽默。(8)情感有思想的文章才有力量。古往今来,歌咏岳阳楼的文章不知千万何,独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光辉思想,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成为千古绝唱;--胸怀是人的立身之本。一身大才而一贬再贬至黄州、至惠州、至海南,搏瘴气,住草棚,与昆虫蛇蝎为伍,苏东坡却始终保持着达观的心态,从不汲汲于个人际遇的悲苦,一生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被人称道为有胸怀的人;--没有独特见解的文章,人家不爱读。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为什么能创出数百万册的当代文化奇迹?在于他对中国文化有着独特见解。比如他对20世纪中国文化与世界文明之关系的概括:20世纪的中国文化,是发现、保存和研究的世纪,但是我们缺少创造。寄希望于21世纪,中国文化能够创造出被世界承认的文化经典,对推动世界文明作出更大的贡献。
--智慧不是学问,不是掉书袋,学问易得而智慧难求。例子俯拾皆是,本集中就有,南帆的《数字时代》说的皆我们身边司空见惯之事,电话号码啊,银行账号啊,一经智慧的眼光穿透、点破,顿觉新意。
--个性历来不是中国特色,因为儒家文化提倡的是克己复礼,不似西人推崇张扬个性。但没有个性的人没劲,没有个性的文章亦无趣。
季羡林先生曾评论贾平凹的散文,说不用看作者名字,只读上一两段文字,就能知道是他写的,这是赞扬贾平凹的文章有个性。
--趣味也不可无。明代学者张岱说他不交无癖之人,我理解这个癖,即趣味。青年评论家谢有顺曾有专文谈到散文趣味的重要性,他说,要让生活从过去那种单一的政治空间里解放出来,变得每个人都可以忍受,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很好地活着,惟有一条途径,那就是恢复生活本身的趣味性、丰富性和多元化--这样的生活也同样会蕴含巨大的转变、破坏和重建的力量。可惜现在这似乎还显得奢侈了点儿,当下的散文创作基本与国情同步,小康尚在初级阶段,绝大多数散文还顾及不到趣味的层面。
--幽默的情况要好一些。我理解,幽默有天生的成分,主要是后天修炼的,要集中了人生的大智慧才能修成正果。启功大师是杰出的幽默分子,平时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能时不时幽上一默,就把许多人生的苦涩过滤掉了。作家里面,王蒙具有出色的幽默才能,这也是智慧的结晶,我早年写过《聪明人王蒙》,里面列举了王蒙不少幽默传奇。
--情感不只是散文人最爱说的真情实感,还应包含着更大更宽更深厚和更人类更世界的内质。真情实感只是生命的底色,却够不上做文章的底色。一个通俗的例子:着论真情实感,谁也比不上新生儿的父母,但如果他们天天喋喋不休地向你叙述小宝贝会哭了会笑了会拉了会尿了,你不烦死才怪。情感才能载得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载)千古文章的重量,它是比大地和天空都更广阔的人的心理活动,既包含着真情实感的表面华彩,亦蕴涵着理性过滤后所留下的人生况味。人而无情不是真人,文而无情不叫文章。文章合为时而作,文章合为事而作,感情不到,光是满纸词彩,有如旧上海里弄的万条晾衣竿,红绿玄黄紫,又摇曳生风,然而,谁能卒读1要说散文的要素,这个话题还可以无休止地说下去,因为做文章做学问是无底洞,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散文别看篇幅不大,可要是能写出一篇上好的,难上之难事,百炼成钢非夸张也!
2002年12月28日于北京协和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