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太阳对着散文微笑
5558100000021

第21章 顽韧坚守在萧瑟中的红柿子(1)

--2004年散文创作述评

杨朔大师对北方的冬季有个非常经典的描述,叫做水瘦山寒。确然,每年一过11月中旬,只三滴寒雨两阵狂风,树们就齐齐地萧瑟了,满眼只剩下一根根秃扫帚似的光权权,倒插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宛若鱼鹰般的在等望着天空。唯有一个例外,就是柿树,虽然它们曾经肥厚碧绿的大叶子也已然飘落,但光秃秃的细枝上,却依然顽韧地挂着一些个小灯笼一样的红柿子,眼见大风刮来,红柿子在细细的枝上摇啊摇,晃啊晃,像在巨浪里上上下下地颠簸,你的心替它们提到嗓子眼儿,你把眼睛闭上不敢再看,可是等大风过去了,你睁开眼睛,会惊喜地大叫:呀,它们还在那里!但可惜,它们只是个别的。这可以说是我对2004年散文的感觉。

从20世纪90年代中国散文勃兴以来,已经走过十四五年,对于T时代的一种流行文体来说,时间可真不短了。尽管自古就有美人迟暮之说,可是你想让散文年年翻出新面貌、岁岁跃上新天地,也真不太可能了。爽直地说,我觉得2004年的散文创作,总体摆出的是一个平淡的身姿,有点儿老套,有点儿疲惫,有点儿英雄气短了。当然,咱们还是先说说好作品。本年度中,朱以撒的《那虚灵的、缥缈的》一文,用精致的古典诗词一般的语言,浓抒出个人对水墨笔砚的一腔深情。书法家一己孜孜砣砣苦追苦求的切身体验,加上功力颇深的文字描述,道出了别人不能言的一种激情的韵意,使读者的一颗一也悬了起来,相跟着追进那绝美的水墨境界。

同样让我们悬着心相追随的,还有着名作家贾平凹的《(秦腔)后记》一文。《秦腔》是贾氏刚刚杀青的新长篇,刚刚交付出版社,我也还没读到,但从这篇《后记》所传达出来的兴奋、悲愤、向往而又惴惴不安的情绪来看,这是让他激动不已的一部心血之作。平凹反反复复地说,这是他写家乡也是写给家乡父老的书,他是想给家乡树一块碑,所以他前前后后修改了三遍,以至于人都要改傻了!我认识平凹也有好多年了,从未见过他对自己的哪部作品这么心心念念的,简直像是嫁出自己的女儿一样。前几年,平凹一年写出一部长篇,有《怀念狼》、《病相报告》等等,曾听到有批评声音,说他写得太快了,所以都没有达到最好的境界。我心里真替他着急,他是绝对的才子型作家,天分高过常人,绝对应该写出大作品的,但再有天分的作家,也需要经过时间的熬制。这回好了,他自己这么呕心沥血的新作,我相信一定好,期待和祝愿他的成功!

今年让我格外感动的作品,还有裕固族年轻女作家阿拉旦?淖尔的《天格尔》。淖尔像是突然在天空显现的星星,一下子把《萨日朗》、《青草地》、《牧羊狗木克》、《从冬窝子到夏牧场》等几十篇散文捧到读者面前。这位18岁以前一直在祁连大山深处放羊的姑娘,一定是世代裕固族人民推举出来表达自己民族声音的文曲星,她的思维方式和我们、和我们所见到的所有作品都非常不同,文字表达的非是文字,而仿佛是天音;是一个有关本民族安身立命、绵延繁衍到今天的秘密;是与世界、人类、自然、生命、灵魂、信仰……有关的生存法则;是我们在喧嚣的数字时代、在消费主义浪潮的躁动中,所久已忘却的人类命运本身。天格尔是淖尔初恋情人的名字,萨日朗是她已经离开人世的亲姐姐的名字,通过这些诗一样神秘的名字,通过淖尔笔下他们起伏跌宕的命运故事,我们慢慢地品咂着这个民族的艰难与忧伤,跟着淖尔,不知不觉中走向了他们的天国。

今年写得较好的作品,还有朝阳的《一桩命案的若干个涉案线索》这个在农村长大的陕西青年作家,以往把他的笔墨都泼在农村的日子上,倾注了他的满腔感情。《命案》似乎是他转向城市题材的最初尝试,格外引起我的好奇:他是怎样看待我们的城市文明呢?他将带着怎样的心态--鄙夷的还是羡慕的走近它呢?从他笔下,我们熟视无睹的城市生活又将会呈现出一种什么色彩、什么景象呢?读过《命案》,我的确捕捉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背影,朝阳的切入角度是庖丁解牛式的,通过这一个命案,把他对城市五光十色加上光怪陆离的理解,砉然、响然、骆然地一刀一刀解剖开来,以此跟城市对话也跟城市叫板。结构高妙,切人角度奇特,是这篇文章的优秀之处,但也存在着叙述不够节制的毛病。朝阳对我说:我写得很痛苦,我的缺点我其实知道。但我写得不平静,我觉得有很大的问题缠绕着我。是的,他今后所有的生活都必须融入这个他曾经极其向往、又爱又恨的城市,他不得不沿着城市文明所规范的轨迹,不断修正自己个体生命的冲突,因此他希望通过自己的笔,能使城市变得好一些。

《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父亲与马连良》无疑是章诒和的又一典型性力作,强大的文化修养背景,大处落墨的文字气象,表面迂缓实则澎湃激越的节奏,一个个活生生的历史细节,一段段令人愁肠百结的记忆……这些都让我又拍案叫绝又辗转反侧。还让我很痛苦的是,原文长达4万字,我不得不挥舞着剪刀,在取舍去留之间反复游走,不得已当了一回刽子手。

我还要向读者推荐两位青年女作家的作品,分别是格致的《减法》和周晓枫的《后窗》,她们二人今年和去年都获得了《人民文学》杂志的年度散文奖,这是标准很高的一个文学奖项。《减法》主要胜在语言上,其文字的节奏像匀速行驶的士兵队列,敲着鼓,踏着步子,从容不迫地走着他们自己的路,而不管世界变成了什么。全篇11万字竞不觉得冗长,舒服的风吹过来,字缝儿间似乎有一支智慧的指挥棒,把这千军万马调度得行行复行行,怊帽不须归。减法的题目也颇堪玩味,显示了年轻一代的后现代思维方式,其实她讲的是自己和身边周围女孩子上学的故事,人生的偶然和必然都太多,这些女孩子的生命之花还没绽放便都凋谢了,坚持读到大学的只剩下她自己。显然的,这种题材,老辈作家们用的标题是我要上学之类,换了中年一代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重等等;而格致竟然用到了一个数学名词,其思维转换的玄机是怎样的,我至今还没参透。周晓枫的《后窗》更是一种后现代思维的拼接,全篇写的是对电影的种种感觉,后窗就是观众背后的那个放映室的窗口。全文像流动的水一样--洪水,想浸漫到哪儿就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旋转,回流,冲击,拍打,腾起浪花……汪洋恣肆痛快了,拔脚就走,什么文法、结构、逻辑性等等,统统不管。焊接不上也不管,留下大裂缝儿也不管,就是山体滑坡、深谷为陵、十二级地震也统统不管,真个是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那么,有这么多好作品,你怎么还认为今年的散文英雄末路了呢?前面说过,顽韧坚守在萧瑟中的红柿子,只是个别的。大部分作品呈现的是一张读者看熟了的老脸,可以用两个字以蔽之--老旧:题材老旧、思维老旧、写法老旧、语言老旧、人物老旧、故事老旧、抒情老旧、说理老旧,甚至连激情都老旧了。哎呀,我们今天的散文可能是有点儿问题了,怎么老是重重复复的写法,为什么老是吃了吗天儿不错那一套熟络的寒暄呢?

甚至有些优秀的小说家,写小说时神采飞扬的,怎么写怎么有,可是一到散文领域,身体就僵了,失去了自我,只会像描红模子似的跟在前人的屁股后面。比较典型的就是去到某某地方,看见风了看见雨了,看见山了看见河了,然后讲个故事或典故,再然后议论一番,抒隋若干得齐活。

我们编辑最怕的就是这种流水账,特别是老黄瓜刷绿漆的文章,避之惟恐不及。更现在随着中国国民经济指数的节节上升,有些作者还把他们的疆域扩大到了海外,最常见的就是这么几个地方:克里姆林宫广场、卢浮宫、莱茵河畔、马克思墓地、比萨斜塔、埃菲尔铁塔、悉尼歌剧院、好莱坞……这些地方别看我都没去过,可经过一篇又一篇稿件的学习,简直比去过的先生女士们还知之甚多。就在昨天,还又有个电话找我,问日:韩编辑,你们要不要国外观光的文章?我赶紧一口回绝:不要!其声音之急促之高亢、一其态度之生硬之顽劣,大失风度,弄得办公室的同事们直笑我。

其实,我觉得有些文章多用点心血,完全是可以写好的。比如2004年的一道独特景观,是全国各地普遍兴起邀请作家采风,写散文,以此宣传地方工作成绩。这是好事,笔者也参加过多次,亲眼看到近年来祖国各地建设的飞速发展,现代化大型企业一个接一个建成投产,现代化的农业生态基地一个比一个绿意盎然,中小城市的建设一个比一个漂亮,整个国家的经济形势一天比一天好……每次都看得我热血沸腾,不用人催就拿起了笔。但我从不乱写,不草率,我对自己的要求依然是散文二字,必须要在文学的琴弦上拨动心灵的歌唱。托尔斯泰曾经说过:除非有一股沛然莫之能驭的冲劲,要你握笔疾书,否则身为作家,绝不能轻易下笔。

我认为这是可以做到的。本年度中,谢冕的《个旧的春天》、王蒙的《今天的延安》、叶延滨的《到那遥远的地方》等,都是这样具有散文意义的采风美文。

怕就怕糊弄,漫不经心,对付事儿。或者不能写强自为写,为了名声和稿费而写,为了职称而写。还怕有些人士勤勉刻苦过度,对自己严格要求太甚,每天必须写出2000字3000字之类。我觉得文章跟生命的定数有关,万物能量守恒,绝不能写得太快,不然肯定就江郎才尽了。可是啊,试看今日之散文文坛上,到处充斥着这些率尔操觚的文章。

比如,旧人旧事,来来回回地说,即使加上许多文学的作料,也嫌絮叨。

比如,身边琐事,我的狗猫我的书房……即使抹上文化的光芒,也是你一个人的展览。

比如,时尚小资的话题,口红呀、项链呀、精品呀、酒吧呀,那种有钱没钱都显摆的文化姿态,充分显示出了自身素质的浅薄。

比如,故意去写卫生间、厨房什么的,即使文字再精致再审美,也不过就是吃喝拉撒那点儿琐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