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的是2004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推出了一出话剧,名字就叫《厕所》。我看了剧情介绍,也读了几篇评论文章,尽管有一些品评挺尖锐,但我的印象,这还是一出贯穿着很深社会容量的作品,通过厕所这一方小天地的变化,映射出时代、社会、各阶层老百姓的生活变化和世态人心的变迁。我喜欢这样的作品,我认为,无论何时,文学都不能脱离社会,文学的天生功能就是要关注社会、推动社会的前进,这难道不应该是我们每个写作者的底线?而我也读到几篇写厕所的小散文,是年轻作家写的,文笔确实精致、俏皮,语言犀利独到,时而闪烁出智慧的小火花,可是因其毫不触及社会内容,一点儿不关涉人的命运,就怎么也引不起共鸣。我不能说这样的文章不好,但它充其量只是一道佐口的小菜,填不饱大众饥肠辘辘的肚子,真可惜了作者的才华。
2004年还有一个非常突出的问题,就是长--这些年来散文越写越长,到了今年好家伙了,怎么一篇比一篇长?以前我写过关于散文的长与短的问题,反对散文只能是茶余饭后的一段小哲理。我的理由之一是读者不管你是长是短,只要求文章好,那证明了我并不保守,心胸是开阔的,还有点儿突破规范的勇气。可现在,大概是报刊多了、文章好发、编辑部要求不那么严等等,有些作家就连基本的文学戒规,比如鲁迅先生说的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或段删去,毫不可惜之类的经典,也都认为过时而弃旧图新了。尤其是一些号称大文化散文的文字,抡圆了膀子大干。文章还未写,先摆足了钦差大臣的架势,若写名人必从他的祖上八代起笔,若写地域必上溯五千年一一细数地底下都挖出了什么,若写学问更不得了了,不把庄子老子孔孟程朱理学,再加上马恩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博尔赫斯都引用一圈,绝不收兵。这些大手笔们忘记抬起头来朝书房外看上一眼了,看看读者的眼光里已经装进了多么复杂的含义。有人就告诉过我说:哎呀,作家自己津津乐道其中不能自拔,读者一见掉头就跑。还有报纸上发表了文章,尖刻批评说大文化散文没有一篇好的,充其量都是余秋雨《文化苦旅》的副本。我个人觉得这些话也有点儿失之偏激,大文化散文时兴以来,也不能说没有好作品,再说学余秋雨也没什么错,萨特普里安就曾经说过:所谓独特的作家,不是指他从不模仿,而是指谁也模仿不了他。我认为症结在于:大部分模仿者的学余失之皮相,缺乏自己的真情实感,他们的文章不是从内心里喷发出来的火焰,而仅是为了作文章而作文章。其结果,尽管堆砌了一大堆深刻的思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思想),引用了一大堆史料(用电脑一调就能查到的史料),用足了华美的文辞(浮辞艳彩),但文章本身缺乏真情,缺乏激动人心的力量,再怎么横写竖写,也拉不住读者了。
综上所述,必然的,我们要引出一个重要的话题了--创新!为什么不是每个红柿子都能坚持到最后?有的是主观因素,原因种种不想坚持了;有的是因为客观上达不到,没有内在的更新力量,想坚持下去而不可得。缺乏了新鲜维生素的滋养,肌体的衰落可不是必然的?
每个文学的转型期,都会无情地甩下一大批跟不上的作家,比如伤痕文学,比如寻根文学,比如精英文学,这是文学史提供的经验。为什么有的人跟得上有的人跟不上?这里面固然有多种原因,但一个主要的问题,就是作者能否突破自己,像再生的蛹一样经过痛苦的蜕变。
新时期像满天星斗一样涌现出来的那一大批作家,王蒙、张洁、李国文等几位,至今创作激情迸射,不但英气不减当年,还能芝麻开花节节高,这是为什么?他们有没有经历痛苦的蜕变?他们是怎么蜕变的?是什么条件促进了他们的蜕变?这个蜕变完成了没有?是否还有更行更远还生的循环往复的过程?为什么别人没能完成和他们一样的蜕变?……这些经验都值得深究。
现在我感觉是轮到我们这一辈作家了。这几年,我产生了一种深刻的危机感,每每对人说起,却多被视为矫情。他们实在是不知道,我们这一代身上有着多么深刻的缺陷,既先天不足后天亦不足。以我为例:青少年时遭遇文革,初中高中的课本都没摸过;后来虽侥幸上了大学,恶补四年,却是囫囵吞枣,仅仅嘹望了一下学问的封皮而已。大学毕业之后就是工作、工作、工作,再没有坐下来好好系统读书,虽然一直有这个愿望和要求,但新闻采访、编辑、写作、社会活动、家务……消磨和降低了对自己的要求,就这么一晃,二十年就逝去了!而这二十多年呢,恰是中国自唐代以降,千年来社会大变动最急骤、最剧烈的转型期;又适逢经济全球化、科技全球化、数字全球化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地袭来,每天都使这个本来就纷繁复杂的世界变得更加难以应付。政治学的、经济学的、社会学的、哲学、法律的、金融的、保险的、商业的、人际学的、心理学的、科学的、信息传播学的、教育学的、文学的、理论的、各个艺术门类学的……这么多新知识都需要我们补充进脑子里,没有这些及时的补课,能与时俱进地写好散文?
况且,新一代年轻作家们也已站到了前台,七十年代群、八0后都有不俗表现。比起我们,他们的起点更高,更好的生活条件造成了他们的基本功更扎实,接触艺术门类和科学知识更亲密,视野更广阔,智商更高,外语训练也比我们好得多。更重要的是,其思维比较我们这一代,不知少受了多少限制,就养成了他们特立独行的个性,使他们在人生路上更自信,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行为准则,更少条条框框的束缚,更敢于怀疑、批判和超越前人……所有这些素质体现在他们的文章中,就形成了他们非常有别于以往的异类姿态,在文化的毫米汞柱上慢慢升高,呈现出青胜于蓝的光彩。我们也需要向新一代学习,给自己的蜕变增加一些动力,还有养料。
日前,一个在商很成功的朋友,告诉我他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秘密:任何一个投资项目,甭管多么辉煌,第三年的时候他就准备撤项转产,第五年的时候一定离开。决胜于危机到来之前,这是他了不起的素质--天下一理,我们的散文创作,能从中借鉴些什么?
最后,我还要单独辟出一节,谈一个重要的话题:我觉得2004年散文文坛上最值得注意的问题,还是创作仍然严重脱离社会现实,没有承担起中国现代文化建设的责任,说实话,这个问题我自己也还没想透,但我一直在认真思考。
不错,这些年来,中国的散文创作从来也没有这么热烈的局面,写者众,读者众,研究者众,出版者众,甚至推动了整个图书利润的飙升。散文界、文学界,情绪高涨,看到的形势一派大好。但也屡有界外人士批评说:面对急骤变化的当代生活,面对着急剧突出的社会矛盾--下岗、失业、造假、欺诈、环境污染,贪官污吏横行、不道德者的暴富、知识阶层的道德沦落,贫富越来越悬殊、富人越来越为富不仁、我们生存的自然空间和人文环境越来越恶劣……面对着所有人的精神、心理、思维、审美、道德底线……都存在着严重的疑问和困惑,你们散文界的创作,几乎没有触及这些最切近的问题!
而在一部分年轻作家看来,散文就不应该担负文以载道的责任,只要向纯粹审美方向发展就行了。尤其近来有一种声音渐渐强大起来,强调技术主义的写作,主张抽掉一切社会内容,只为纯美而文。他们越来越高声地强调只有自己才是最好的,急切地要求承认,并想覆盖一切别人。从写作实力来看,他们确实有许多先天的优势,比如年纪轻,没有复杂的阅历也就没有那么多精神负担;比如经济条件较好,有机会出入各种场合,见多识广,什么也见过什么也不怵;比如可以迅速接受最新资讯,占据舞台的中心……但这些也变成了他们的包袱,变成了他们傲然的资本,他们有点儿听不进别人的话了,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理,甚至看不起几乎一切前行者,更公开鄙视至今还为了责任、道义、社会写作的迂人。相对而言,散文确实是比较高雅的艺术形式,它到底应不应该担负起表达社会和人民的责任呢?它又应该怎样既推动中国的文化建设,同时又从艺术上得到高水平的发展呢?我这么提问,有些散文界的好朋友也不大同意,比如散文家素素就说:散文应该担负什么,不应该担负什么,还是要尊重写作者的选择。可是,在写作者的耳边似乎总有人在告诉要写什么,不要写什么,要怎么写,不要怎么写。其实每个写作者大概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条生存之路,写作者一直是在写作中成长,然后在写作中成熟。
但也有人支持我的观点,并认为我有胆量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本身就勇气可嘉。散文界着名人士、《美文》杂志副主编穆涛说:散文应是最直面现实的。但总的看当前的散文,看不出我们是一个发展中的落后国家,看不出当下生存的不容易。散文家的日子过得好,笔下的生活很时尚,读书、旅游、休闲、收藏;散文家中的思想者也多高风亮节,罗丹雕塑式的。散文局面是繁荣着,但是离当下的真实生活太远。有些写现实的作品也缺乏现实精神,似乎有些现实遮蔽,比如写农村,仍是饱含诗意的,看不到沉重的赋税、教育的严重滞后和脱节,看不到拿不到工钱的农民工。
再借鉴一下国外的经验。最近刚刚看到王晓群的一篇署名文章《理论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介绍了美国学术观念和文艺创作的最新变化情况:1)学术理论方面:恢复理论的真正使命,超越体制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对学院之外的世界讲话,再次把文化和政治结合起来,努力塑造现实的恰当本体论。2)文艺创作方面:西方现代主义迸发出来的巨大创作能力已成强弩之末,失去了其先前的影响和生命力,美国人的审美情趣朝叙事清晰连贯、道德观念明确的现实主义作品回归。3)戏剧电影方面:把国际政治视角带到创作中,探索社会问题,出现了不少社会内涵丰富的作品,抽象晦涩遭到冷落。4)音乐舞蹈方面:曾被音乐界视为神圣的无调和抽象音乐,正在让位给主旋律音乐。舞蹈正回归到重要主题,重新重视起技巧和艺术。5)绘画方面:重新强调与结构、拼贴或其他表现形式相对立的媒介作用,人物和山水画正重新受到青睐。
所有这些加起来,给我的印象似乎是:当下美国的文艺创作,又重新回归到注重表现当下的社会生活,关怀人的命运和内心世界,用传统道德之光照亮前进的道路,以文化的拯救推动社会的进步。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叙述了这么多,无非是期望能从中采撷到几朵真花,让它们的香气飘洒到我们的散文文坛。
四今年我的这篇述评似乎作得不好,谈问题多了些--但愿这只是居安思危的一种超前意识,朝窗外看看,今天无大风,一个个红柿子安然地悬系在光秃秃的枝头,坚守在还不算太寒冷的北国之冬。
2004年12月15日初稿于北京协和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