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2005年散文的一些思考
2005年的世界依然不平静,发生了不少大事,且忧多喜少。比如一而再、再而三的自然灾难和恐怖袭击,让人间又流了不少血,使人类又失去了许多无辜的生命。就中国来说,也是有大喜亦有重忧,喜事是纪念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还有神六成功、中国电影诞生百年、中国麋鹿还家20年等等;忧虑的事情是一次次的矿难和交通事故等各种灾害,一次次把我们的心沉到深渊里。
然而对于散文来说,2005年是平淡的一年。
为什么呢?为什么世界越发动荡而散文越发平静,难道散文真的是书斋里的白面书生?当然,若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平淡的散文现象也并不特别异常,当属符合创作规律的正常波动,试想,从20世纪90年代初发轫,新散文已经衣着光鲜头脸光鲜地走过15年历程,足够风光的了--潮起潮落,波峰波谷,不是才能显示出大海的流动和无限生机?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问题解不开:,就拿纪念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来说,本应正是散文大显身手的好天下,各个报刊杂志都拿出了大量的版面,伸长了臂膀迎接你。可是好的、深刻的、激动人心的、具有历史大气概的大文章,却是凤毛麟角,连文笔优美或独特的文章也很少。
我唯一留下较深印象的,是伍立杨先生的《文化与自由的火种--抗战时期的文化人生活侧面》。该文长达14000字,记述了抗日战争时期,中国一批着名的布衣知识分子,在逃难的颠沛流离中,在敌机轰炸鬼子围追堵截的动荡中,在衣食不保的贫寒生活中,不仅依然高昂着头颅,执守着中华民族高贵的人格精神和民族气节;而且他们还在为保存中华文化,而殚精竭虑地读书、做学问、教书育人。法学家萨孟武、讲《庄子》的大教授刘文典,还有陈寅恪、钱穆、老舍、梁实秋、朱自清、闻一多、张季鸾、钱钟书、张恨水、冯友兰、吴宓、林语堂、陈三立、齐白石、郭沫若、茅盾、巴金、柳亚子、夏衍、田汉、曹聚仁、黄仁宇……这些我们十分熟悉且在中国文化史册上留下辉煌的一大串名字,都在伍立杨的文章中重新熠熠现身了。而我们今天重新复习他们那些故事的意义,首先应在于重新思考文化、精神、民族、历史、境界、气节、操守、胸怀等等高贵的字眼,这些本来属于中国人立身之本的绝美大美,如今,却差不多已经要被官海、商海、欲海、金山银海……吞没完了!文化是什么?中华文化是什么?我们已传承了数千年的中华文化精神又是什么?日前,着名出版家、作家岳建一先生对我说:老子、庄子、墨子、孟子……他们在创造灿烂中华文化的同时,也创造了中华人格的绝世之美。中华文化的真正传承者,就是这些布衣精英,他们的血脉几千年也没有中断,这是我们昔日抵御外侮、今天抵抗外来糟粕的不朽支撑。
在美酒、咖啡、豪车、阔宅、帅男、美眉、名品、消费、价位……一天到晚的商业轰炸中,在红尘滚滚的欲望俗世界里,时时温习一下这些高贵的人与事、思想与精神,不啻于浑身的血液被点燃,火苗冲天而起,熊熊燃烧!
可是,一我也碰上了这样一件事--今年8月份,正当全国庆贺抗战胜利60周年进入高潮之时,散文家杨闻宇先生给我寄来他的一篇随笔《汉奸文化简议》,该文开宗明义提出:中外战争史上,出卖中华民族利益的汉奸是个大得让人触目惊心的数字,惟其太众,致使我们民族在二战中成为对入侵者抗击时日最久、付出代价最巨大又最为惨痛的灾难深重的民族。因此,对周作人、张资平、胡兰成这些汉奸们的作品不应当盲目地提倡和宣扬。
众所周知,杨闻宇当然是有感而发的。好一段时间以来,不知是出于利润的考虑还是别的什么,一批出版社相继跟风出版汉奸文人的作品,结果造成《今生今世》之类在图书市场上大肆招摇,至少在不谙世事的青少年中引起了视界的模糊。杨闻宇此文即愤怒、忧虑之后的醒世之作。殊不料文章寄给上海一家报纸后,不仅没得到编辑的只言片语,反而不久就在该报看到一篇署名河西的随感文章《华丽缘》,该文竟公然地吹捧汉奸文人胡兰成,不但声言喜欢胡的文字而觉其私生活上的不检点,政治立场上的不守节,也都不那么其面目可憎了,而且还云山雾罩地把胡的汉奸行为说成是书生意气和人生机缘巧合,之后,又毫不遮掩地提出胡是一位文学史亟待平反的散文家!呜呼,杨闻宇君能不气愤吗!
说来今天的社会清明敞开,允许各色人等发表多元化的言论,中国的政治环境确实是有了巨大的飞跃。可是有了发表言论的自由,自由的发表人就应该更严肃、更慎重、更负起影响舆论的责任,不能连正义、是非、气节、大节也统统删除了,连好人、坏人也不加分别而一并接收,连民族英雄与汉奸狗腿子都弄在一起博客狂欢。我认为那位河西,还有那家报社的编辑,至少是糊涂的,大糊涂--你们是忘记了还是真不懂--要作文,先做人,这是我们的古今圣贤一再讲,甚至用鲜血一再演绎的民族金原则。没有文,哪有人?古今中外文学史一再地证明了:即使奸佞、恶棍、强盗、宵小、骗子、无赖、叛徒、汉奸们的文字再漂亮,一个个开得比玫瑰、牡丹、杜鹃还绚丽,那也不会是彩霞云锦,恰恰相反,写满天空的,永远都是他们对国家、对民族、对人类所犯下的一笔当然,我不是思想僵化的左派,也不是因人废文的极端主义者,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改造和赦免了那么多国民党战犯,国家也还把周作人养了起来,让他用翻译的一技之长来为人民服务。我拥护这种给出路的政策。我和杨闻宇们所坚持的是原则,在这个世界上,原则是一种高贵的存在,不能动摇。
但是放眼看看吧,消费主义浪潮已经变成了魔鬼,把多少人心中的神圣一点一点啃噬掉了,代之而充塞进去的是钱钱钱、利利利、名名名、官官官、欲欲欲,已经把多少人变成了消费机器、挣钱疯徒、虚伪浪子、势利小人、混世魔王……我们真是太宽容了,一而再地后退,再而三地理解,说是在和平年代、经济繁荣时期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说《大刀进行曲》是抗战年代的主旋律,那么靡靡之音即和平年代的经典曲目。就是在这种情势下,我们退、退、退,现在已经退到了连声讨汉奸文人的文章都无处发表,将来还要退到哪里呢?
还要不要坚持精神呢?
还要说到散文写作的目的本身:依照古老中国的正宗传统,文以载道几乎是独霸的天下,因为文章乃经国之大业嘛;但是到了我们今天,社会无与伦比地开放了,多元化的局面也早已是春到溪头荠菜花。今天的散文家们,包括着冲击诺奖在内的、各种缤纷多彩的写作目的和理由,文章也是摇曳多姿,写给各个阶层、各种年龄段、各种品位的读者看的,甚至还包括只是写给自己、自娱自乐或自我发泄的。中国的散文创作形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千树万树梨花开。
然而,即使只从散文写作的角度说,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如同一个人,一段时间做同一件事是可以的,一个作家在一段时间内冲击诺奖或者自娱自乐,行,可以做到津津乐道;可若是一辈子只写这一种散文,只这一个写作目的,是不是太狭窄了呢?
既然散文首先是一种精神品格,那么我觉得,还是应该提倡为人生的艺术。尤其当下中国进入高速发展期,中国去年的GDP高达19317亿美元,已成为世界第四大经济国,国际上也正在越来越殷切地呼吁中国人应该对世界作出更多贡献。
可是技术主义的写作,在年轻一代作家中,也越来越被奉若神明。他们呕心沥血于文字、结构、意象当中,求美,求新奇,求一鸣惊人,这本来都是不错的。由于这一代人赶上了好时代,书一路读上来,外语和都掌握得好,可以行云流水地与世界各种信息接轨,因而眼界大开,各路知识都丰富,一个比一个聪明伶俐,有胆有识。他们的文章可以写得异常优美,奇象环生,美质含量很高,堪称地道的美文,有时令我读得心醉神迷,拍案叫绝,到处向人推荐。而且让人欣喜的是,这不是一个两个作家,而是十几个、几十个,好像每天都在涌现出来,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今天后浪力更强。
不过问题是,这样的文章不能多读,读个三篇以后就不满足了,因为美则美矣,却内力不够,就像你熬了一冬天天盼春华,结果春天好不容易来了,却只给你一朵玉兰,你能满足吗?我理解,春天的美不仅在于鲜花盛开,更在于她使大地回暖,万物复苏,播下希望的种子,担起养育世界的责任,这才是春天的力之所在,是春天的本质。
所以,我能接受技术的写作,却不能赞成技术主义的写作宗旨。我还屡屡建议这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作家们,尽量拓宽写作路子,关注一下社会大事,以增加自己作品的分量。而且我当然知道不可能说服谁,因为有些事情是需要经历的,就像春天是等来的一样。可惜不仅他们自己一头钻进象牙塔,还越来越强势地要求整个文坛象牙化,以求彻底颠覆以往文以载道的至高经典。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是在看到了以往几十年的社会动荡甚至血雨腥风之后,急迫地想要得到一个温暖而有保障的文学家园,再也不要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而今天的太平世界也的确是在营造着这样的家园,这当然也是人类追求大同社会的一个美丽的目标。一不过共产主义前景虽好,路却是要一分一寸筑出来。试看今日之中国,千家万户,的确有了温馨舒适的书斋,可以不急不躁、无忧无虑、神闲气定地品茗读书做学问;但是还有数量更多得多的劳动群体、社会大众、弱势的农民工、老少边穷地区群众,需要解决生存问题、子女教育问题、环境问题……我们作家是否还需要坚持社会责任感的问题?我们的作品是否还应该坚持为社会写作的问题?我觉得,只要向社会生存偏过头去看一看,而不要只顾及自己的名利地位、美食亮衣,结论就出来了。
200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