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散文创作扫描
现在散文真是越来越难写了,从20世纪90年代新散文勃兴以来,到今天,十五六年过去了,好戏一台又一台: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超现实主义--各种现代派、后现代;从茶余饭后的小散文--文化大散文--学者散文--书斋随笔--历史大散文;从语言--结构--题材--内容--创新笔法;从古代散文--现代散文--外国散文……我们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招儿都试过了。而从作者阵营来说:不单是散文家、小说家、诗人、学者、医生、工程师、T人士……还有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中是少,几乎全国人民都参与了散文的写作,散文,当之无愧地成为新时期以来最具民众参与的文体。
试想,这么广泛的才华横溢的作者,这么深入的波澜壮阔的新散文运动,难道还会有什么高人和佳作遗世吗?
所以,在检点2006年散文创作的时候,一个问题就跳出来拷问我们了:今天,还能有好散文出现吗?还会有什么散文能打动我们?
一、传统散文仍有佳作出现
是的,还有。
2006年我个人读到的最好的一篇散文,是蒋亢祖的长篇纪实散文《留在地狱入口的记忆》(原发《北京文学》2006年第2期)。蒋乃文学界之外人士,现供职于某企业杂志,该文亦非散文意义上的写作,而是记述自己刻骨铭心的一段生命历程。
正是意气风发干工作的大好年华,突然被查出患了恶性脑瘤,医生宣布生命期最多不超过两年!你想,这灭顶一般的打击倘若落到你头上,你会怎样?
于是,当然和常人一样,蒋亢祖完完全全地蒙了,人立刻被划到异界,心被彻底掏空,生命之路上一片黑寂,个人和家庭的天都塌了!可是蒋又和常人不一样,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起摇摇欲坠的青天,坚强的意志信念燃烧起熊熊的生命之火。最可贵的,是他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的、突飞猛进的、能创造奇迹的高科技时代,他选择了最好的武器--科学、理性,和中国最好的医生一起,利用强大的电子医学信息和新技术,从容面对癌魔,理性地将它的魔爪一个个斩掉,直至将其击败。而且,蒋亢祖还在他的治疗过程中,用自己的生命之火和理性的科学思维,照亮和温暖了身边的癌友们。终于,他成为胜利者,重新回到工作岗位,成为我们这些普通人、普通生命中的英雄。
我在蒋亢祖这篇长达4万字的散文中看到了新的因素,或者说这就是其最打动我的地方,即一个现代高素质知识分子所具有的生命新元素。当我在阅读中,一再地被作者的某些高超的段落深深折服时,心中竟涌起了这样的念头:真不愧为男子汉,真想不到现在还有这么棒(出色)的男人!
从写作的技巧来看,这篇散文的语言属于传统笔法,除了那些最新的科技和医学名词,全篇几乎找不到时髦新词。据蒋自己介绍,他以前写过小说,后因工作繁忙而放弃了文学创作。由此,我明白了此文的文学内质:这是一篇作者用生命写就的文学佳品,有积累,有功力,基础深厚而又不随波逐流。
类似这样的传统型佳作,2006年也还读到几篇:池莉的《熬至滴水成珠》亦深深打动了我的心灵。这篇初看题目有点儿涩的万字长文,也是拿生命换来的--作者,一个迈人50岁门槛的着名女作家,前半生走得辛苦、坎坷、艰难备至、心力交瘁,因为她失去了爱情,丧失了生存的精神寄托;更因为她还寄希望于爱情,相信爱情,不肯放弃对于爱情的苦苦追寻。在多年不懈的追寻之后,苍天终于向她绽开了笑脸,于是,她双手合十,用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历程作为回报。这是池莉与上天的毫无遮掩的对话,里面盛满了真诚和虔诚,点点滴滴,春风化雨,人肌人理,大彻大悟。读着这样动人的灵魂的诉说,与池莉同一质量的人,也都会转身去回眸自己的脚迹,重新思考有关这个世界的生存、质量、意义以及真善美与假丑恶。
熊召政的《读了明朝不明白》充满了爱国主义情怀,于史实的缝隙中烛照古今,以小见大,以大观小,思考国势、国运、国威、国盛、国亡的种种道理,试图从中寻求出历史的规律,给今人以智慧的启迪。其中关于帝王--精英--百姓的精妙之论,是这样论述的:
一个人的精气储于肾囊,一个国家的精气则蓄于精英。因为古往今来的历史反复证明:精英是社会发展的引擎。读者或许要问:你这么说,把苍生百姓置于何处?殊不知,得民心者得天下。话是这样说,但民心的落实,还得靠精英做他们的代言人。
皇帝--精英--百姓,这三者若能有机地统一,则国家稳定,社会和谐。……毋庸讳言,当今之世精英的含义已经恶俗化,一些富商、名人、政府工作者被视为社会精英,而广泛受到追捧。
但老百姓(也就是弱势群体)并不买他们的账,因为他们身上并不具备精英人物的三个前提:道德自律、忧患意识与担当精神。
我之所以将精英比之于贤人,是因为古代的贤人,其地位仅次于圣人。圣人是指出人类生活方向的人,贤人是推动社会进步的人。圣人书写人类的历史,贤人书写社会的历史。所以说,贤人在朝就政治清明。这些议论,是熊召政多年研究明史而得出的结论,在其写作获茅盾奖长篇小说《张居正》时就有所思考,而今在这篇散文中水银泻地,真是给人警醒,让人掩卷深思不已。
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特级飞行员宁明的散文《大海有多高》,从读者非常陌生的特技飞行领域,给人带来了新鲜感。飞行技术我们大家虽然都不懂,那些专用名词虽然有点儿让人头晕,但读到后来,我们则完全明白了:在这个世界的任何领域、任何工作、任何事情上,生命的面对都是一样严肃、庄重、有尊严的。不付出呕心沥血的努力,不知敬畏而显露轻狂、炫耀、玩花活儿,是一定要受到惩罚的。
其他:读李国文的《话说门子》,一边读一边击节,为国文老师活画出这类小人嘴脸的幽默、智慧与深刻,也为小人的无耻和他们对善良、公平、正义的欺凌和伤害。读刘汉俊的《晋商天下》和赵焰的《漫漫徽商路》,对中国的商业发展,商业对传统文化的借势、传承与弘扬,还有对商人们荜路蓝缕的开拓创业,有了重新的认识和估量。读周泽雄充满才气和学识的《漫议文人的尴尬》,对他言说当代文人的角度之刁、见解之独到与犀利,不由得会心一笑。
二、新新散文生成一株新树
2006年的散文风景,还有另外一片十分炫目的天空,这就是新新散文。所谓新新散文是我发明的一个概念,这是在新散文的概念之后派生出来的--如果说新散文是专指20世纪90年代以来勃兴繁荣的散文创作,那么现在的新新散文,可说是与新散文有了性质差别的新品种。准确地说,新新散文已经不是新散文大树上的枝叶,而是从它的根系上分蘖生长、破土而出的另一株新树。
这株新树的树冠、树形、树干、树皮、树枝、树叶都有了它自己全新的编码,和老树的不同一望而知。它的作者多是70后一代新知识分子,学历基本在大学以上,因而普遍拥有聪明的头脑、出众的才华、丰富的知识、快捷的信息、良好的教养、优雅的气质,以及相对优裕的生活条件。在此基础上,可以想见,他们的散文是文化含量和文学含量都很高的作品。
新新散文的本质是追求回到散文的文学性,因而文章都相当讲究艺术性。其最突出的特点在于语言,一读就和它的前辈们拉开了距离,其行文特点是优美、机智、绵密、急促、扬扬洒洒,不喜欢按规矩出牌,时而还能看到外国文学的强大暗示与影响。有些文章写得非常漂亮,真所谓一根咸菜也能烧出山珍海味。特别是在这个队伍中,有相当一批作者是从诗人转化过来的,由于诗歌对语言的要求更典雅更精粹,这些训练有素的诗人来到散文的领域,发现天更阔地更宽,更有利于他们把自己的语言优势发挥到极致。因而他们骄傲地对文坛说:凡是诗人都会写散文,这主要也是依仗着语言的强大实力。
2006年新新散文的重大事件是《美文》杂志在初夏时推出了五月扩大号,可说是文学散文的一次重大亮相。作者阵容强大,从北到南,从中国到外国,有几位是名家,更多的是新鲜的面孔。有几篇文章写得相当好,如影随风,如摇如曳,如梦似幻,尽显才华。比如傅菲的《吹过饶北河上的风》,几乎是以来自天界之外的叙述语言,附着在吹过饶北河上的风之翼上,缓缓地讲述着他家乡的这条河,和河两岸的人、事、人情、事情与乡情。和其他着重讲故事的乡情散文不同的是,本文把语言的张力发挥到界河的最宽度,一个个长句子像刀兵一样绵绵密密涌来,从容不迫而又急腔快板,一下子就把我们带入到饶北河的历史深处。唐兴顺的《欲明真相》也不讲故事,甚至连事件、细节也没有,只完完全全是一己意识的流动,对上帝、对人心、对身体、对子女、对朋友、对权力……展开了踽踽独行的思索,然后把心得集结于此。江少宾的《记者手记》把白天记录下来的新闻事件收拢到夜晚的文学诊所里,把冷冰冰的事件还原为温暖的有关人灵魂的探究,力图洞宽五色杂陈的世相窗口,把社会研究得更明白一些。还有钱红莉的《花事四题》,以女孩子的精致心情观察和记述花事之精致,更由此吟咏出如花儿一样的个体心情,女性散文的细腻晶莹跃然纸上。
其他,新新散文的代表性人物周晓枫、格致、方希等也都有此类文章发表。至于她们的行进步子是否过暴(暴走的暴)、态度是否过疾、行文是否过烈--好比2006年吵得最凶的伊拉克局势,美国、欧盟、俄罗斯、中国、穆斯林世界,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看法和主张,只能任各自主张下去了。
不过,新新散文读得多了,也的确发生了阅读障碍:当大家的语言风格都彼此相像的话,读三篇五篇,你会呼精彩;读七篇八篇,你会觉得有点儿沉闷;读十篇以上,你真的就只能一目十行地跳读了。当你命令自己勉强往下读,你会觉得心里似乎发空--是的,语言、见解、学识、突破、探索……这些散文的美好因素都在,可是你独独缺乏被重重一击的那种打动。
你渴望着被重重击打。此时,你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回忆自己从前读过的好散文,并努力思索它们打动你的节点在哪里?
三、散文是最能索要的一种文体
这其实又回到了文学那个亘古的老问题:是文以载道,还是。文以载文?
时运交移,质文互换。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早就揭示出这一历史现象。是重质还是重文,其文风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大凡战乱时代、革命时代,文学就是经国之大业;而和平时期、生活稳定安逸时期,文学也就趋向了铺翠冠儿,拈金雪柳,簇带争济楚。我们现在刚好处在商业飞速发展、百姓安居乐业的历史时期。文艺不必再拿来作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因而就具有了百花齐放的空间,其多元化、个性化、本真化、标新立异、求异存同、大异小同……的局面,是文学良性发展的显现,当然也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发展时期。
但毕竟文学是一种导人向善的工具(19世纪美国诗人朗费罗语),无论如何,思想都应该是第一位的。德国大诗人歌德也说过:如果任何人想写出清楚的文章形式,让他的思想先清楚一番。列夫·托尔斯泰也说过:一个作者是否可贵及需要,唯一的衡量,是他有没有向我们表露他的灵魂的内在激动。爱默生的话说得更直接些:仅是天才不能成为作家,因为书的背后极需要作家的人格。这些大师的经典论断,我以为并没有过时,依然是我们文学航道上的灯塔--时时加以重温,能照亮我们的心灵。
散文这种文学体裁,也许是文学诸种形式中最能索要的一种,它要的不是轻飘飘的形而下的(物质的)抒写,而是作者用心血、用困境、用蹉跎的生命历程所换来的--沉甸甸的感悟、厚重的思想和崇高的人格。没有刻骨铭心,没有脱胎换骨,没有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的升华,上佳的散文是不可能换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仍然坚持生命写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