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涛:西安有半坡遗址,那是7000年前我们的先人生活过的地方。50年代初挖掘时出土很多陶器,盛水的,盛粮食的,有大有小,样子也好看,我们现在把这些文物叫做艺术品。但在当年,这都是日常的用品。时光像水一样使有价值的沉淀下来,日用品升华为艺术品。这是规律,艺术的价值并不在创造者最初用力的那个地方。比如说书法,上乘的功夫者应该是旧时在宫廷抄奏折的。以前的写字工具是毛笔,是谋生的工具。现在一些青年书法家一上来就朝艺术使劲,这种认真态度当然让人尊重,但我不知道经过时间淘洗后剩下的是什么。
韩小蕙:1小资不是贬意词,而是一种令人温馨的感觉。记得文革中,我十几岁当工人时,因为比别的小青工多看了几本书,多说了几句文雅的话,就老被批判为小资。今天的年轻人都向往小资、白领的生活,因为他们肯定比卖苦力的蓝领挣钱多,地位高。这就对了,说明中国社会有了巨大的进步。
不过,谁可都抽不掉社会人的印迹,都要食人间烟火。我曾见到一篇文章,说小资有十个标准,比如读村上春树和卡尔维诺的小说,吃哈根达斯冰激凌,喝卡布吉诺咖啡,还有穿什么牌子的衣服裤子鞋,开什么牌子的汽车等等,我没记住。好,也许你是家里从不开火天天下馆子,满身名牌连鞋带也要用进口的,这都好,是你私人的生活方式,别人干预不着。可是话说回来,别人穿粗布老衫、吃窝头咸菜,你也没有权利去颠覆人家。我觉得中华民族的一大劣根性就是唯我独尊,认定我就是唯一的真理,我就是整个世界,你们都得承认我,都得向我靠拢。这就不好了,非常不好,你最好对世界有所了解了、对你应该尊重的有所尊重了,然后再去争锋。
至于说到技术主义,我想借用2004年9月英国出版的一本新书《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对抗2l世纪的庸俗主义》。作者弗兰克?富瑞迪是英国肯特大学的社会学家,他攻击的目标并不是平庸的大众,而是所谓文化精英及其主导的文化体制。他认为,为知识而知识或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追求已经成为一种耻辱,浅薄的工具主义和实用主义,已使年轻一代陷于弱智化的文化氛围之中。
素素:我也隐约听见了这种声音。这种声音对我的写作没有什么负面的影响,我反而很在意地去倾听。给我的感觉,这是一场对散文本质的问询和探索。因为散文的历史太漫长了,散文背上的包袱太沉重了,我们让散文负担的东西又太多了,所以这一切总要在某天被改变,甚至被颠覆。
苏珊?桑塔格写过一本《疾病的隐喻》,她认为所有的疾病都不是生理上的或不只是生理上的,而是道德、政治、社会的代指。性病的潜台词是滥交、乱伦,艾滋病的潜台词是同性恋、吸毒,人的所有疾病都与社会有本质的关联。同样道理,如果说只要技术不要内容就是一种疾病,那么它的潜台词是什么?我认为就是散文自身出现了问题。古典散文除外,新散文自20世纪二三十年代写到至今,由于受诸多因素的影响,的确患有一种难治的顽症,许多资深散文家对此既缺少质疑,也不想改变,而是采取了一种顺水推舟的态度。这让新一代散文家感到窒息。他们知道自己缺少的是经验和阅历,但他们更明白自己富有的是敏锐和直觉,所以他们要放弃内容,要背离载道说,要还散文以纯美的面目。这的确有过激和偏执之嫌,然而不这样过激和偏执,这种声音也传达不出去。
至于是不是想用技术的浓荫掩蔽生活的贫血,我不这么看,因为这些人生活的原色就是这样,他们对白领、小资的生活方式既没有虚假回避,也没有刻意夸张,对自己的认知水平和表达能力充满了自信,实际上他们认为一个新的散文时代来到了,在这个时代里自己说不定就会晋身为主流和名家,评价的尺度自然而然地要向他们倾斜,而过去的一切都将变成遥远的天幕和背景。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必大惊小怪。在散文群体里,毕竟还有许多人乐于承担,乐于载道。技术主义的声音只是影响了散文创作的倾向,它毕竟还没有变成散文前进的方向。
(三)相对而言,散文确实是比较高雅的艺术形式,那么它应不应该担负表达社会和人民心声的责任?它又应该怎样实现推动中国文化建设的责任,同时又从艺术上得到高水平的发展?
谢大光:载道与言志之说,原本就很含糊,20世纪30年代小品文论争时,多少文章都无法讲清楚。讲不清楚的命题为什么要提出来呢?无非是标榜一种样式,提出一个V号,拉一个山头。散文的发展还是以不提口号为好,如果说要提倡什么的话,我看还是提倡多样化。中国当下的改革,产生的变化和影响是多向的,人的构成趋向多极分化。精神产品亦应多样化才能符合不同群体的需要。至于说到散文反映下层生活,我看只有扩大作者队伍一途。旧时代的文,是文人垄断的事业。这一垄断,今天早就该被打破了。让更多人都能写自己熟悉的、想写的题目,都能发出自己的心声,散文就活了。倒是在边远地区的报刊,常能见到一些贴近下层生活的散文,可惜进入不了主流社会。描述散文现状,不能用简单的方法,这里用得上鲁迅当年的一句话:世态是这么的纠纷,可见虽是小品,也正有待于分析和攻战的了。
素素:散文应该担负什么,不应该担负什么,还是要尊重写作者的选择。可是,在写作者的耳边似乎总有人在告诉要写什么,不要写什么,要怎么写,不要怎么写。其实每个写作者大概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条生存之路,写作者一直是在写作中成长,然后在写作中成熟。比如,我是因为读书而走进城市,可我对城市太陌生,我就只有回过头去写乡村。后来有一天,我发现乡村的东西再也写不出了,就转回身来写城市。再后来,城市也不想写了,于是我就向大东北走去了。这并不是作平面转移,而是向高处超越,这种超越对我自己有意义。曾有一个说法,叫重煮中国文化。这说明中国文化的古老雄姿有萎缩之势,必须给它添柴加水,让它在青铜大锅里重新膨胀,重新展开。
当代散文在中国当代文化建没中的确是一支力量。在各类散文里,我最喜欢看思想者随笔,它们对现象的梳理和思考,既有人文深度,又有终极关怀。其次喜欢看文化散文,有人说文化散文已经过气,实际上是对文化的陌生,对文化的恐惧,或者是对文化的背叛。现在中国人都在看韩国伦理剧,想通过韩国伦理剧找回那被我们丢失已久的传统美德。一个文化大国居然把文化精髓给丢失了,这很可悲。当然,即使是文化散文,作用也是有限的。散文说到底是文学,而不是政治。
穆涛:能高雅的必定是有高节的。但高雅的人不是吸风吮露长大的,也要一日三餐,夜眠七尺。但凡高人,均是社会生活磨砺出来的,内心隐忍着无尽的沧桑。西安以西至宝鸡叫西府,这一带是周王朝兴盛衰落的地方,当地人说雅言,是地方话,但在周王朝时候,这种话严格用于宫廷讨论或宣诏政令,还有就是给学生讲课,庙堂和学堂是当年最看重的两件事,应该说,雅是一件严肃而郑重的事,同时含意要深。到现在一些学不会普通话的老人仍是满口高雅的,这高雅不是指声音声调,包括一些日常用语也是含意颇深耐人寻味的,比较着说,我们的普通话就显得单薄。而我们现在理解中的雅字有些轻飘飘,烟呀,云呀,茶呀的,总之有点儿不好好食人间烟火的意思。西府的乡下把一些见过世面的也叫高人,这样的人多经过事情,过的桥比走的路多,有见识,明是非,知善恶,但成为这样被共识的人是难的,一个村子也不一定出一个。散文要推动中国文化建设是整体的事,但具体到每个人或每件作品,应该写出高度,做个散文界的高人,先把自己向前推动了,再去推中国文化。
韩小蕙:人生是一件艰苦的事业。作为人,对世界是有一份责任的:母亲的天职是哺育孩子,父亲的天职是撑家立户,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军人的天职是冲杀疆场,教师的天职是培养学生,记者的天职是报道社会……我们作家的天职呢?我认为,无论何时,文学都不能脱离社会。
文学的天生功能就是要推动社会前进,这也是我们每个作家的责任。
还是借鉴一下国外的经验。我最近读到王晓群的一篇署名文章《理论会朝什么方向发展》(见《文艺报》2004129),介绍了美国学术观念和、文艺创作的最新变化情况:1)学术理论方面:恢复理论的真正使命,超越体制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对学院之外的世界讲话,再次把文化和政治结合起来,努力塑造现实的适当的本体论。2)文艺创作方面:西方现代主义迸发出来的巨大创作能力已成强弩之末,失去了其先前的影响和生命力,美国人的审美情趣朝叙事清晰连贯、道德观念明确的现实主义作品回归。3)戏剧电影方面:把国际政治视角带到创作中,探索社会问题,出现了不少社会内涵丰富的作品,抽象晦涩遭到冷落。4)音乐舞蹈方面:
曾被音乐界视为神圣的无调和抽象音乐,正在让位给主旋律音乐。舞蹈正回归到重要主题,重新重视起技巧和艺术。5)绘画方面:重新强调与结构、拼贴或其他表现形式相对立的媒介作用,人物和山水画正重新受到青睐。所有这些加起来,给我的印象似乎是:当下美国的文艺创作,又重新回归到注重表现当下的社会生活,关怀人的命运和内心世界,用传统道德之光照亮前进的道路,以文化的拯救推动社会的进步。
这真是山不转水转,九九归一,离不了生命的轨迹。你诞生的那片地方有歌,有山川,有青草,你就终生都要为山川守护,为青草歌唱!
曾绍义:作为为人民服务的社会主义文学的一枝,散文创作要作出新的历史贡献,我以为首先要眼睛向外,就是要看到自我之外的大干世界,看到不断创造奇迹的崭新时代,特别应当大力赞颂亿万劳动人民为国家富强所进行的艰苦创造,密切关注广大群众在重科学、兴民主、强法制的精神文明建设中所表现出来的深刻变化。对社会转型期出现的种种落后、愚昧和丑恶现象,也要及时揭露,树立正气,扫除邪气,让散文这一深受读者喜爱的艺术继续讴歌真善美,鞭挞假丑恶,为振奋民族精神、启迪人生智慧发挥更大作用!
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