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冬,张抗抗曾以在当时并不多见的描写爱情的《爱的权利》,加入了“伤痕文学”的启蒙大合唱,给人们以清新而深沉的启悟。1995年冬,她又以负载着自己新思考和新追求的《情爱画廊》,再次在情爱文学中登场亮相,给文坛内外带来剧烈的冲击,引起更大的反响。如果说《爱的权利》是在当初的文坛投了一颗小石子的话,那么,《情爱画廊》则是作者在当今文坛投下的一颗大石头。因而,它既在文学圈子之内广泛叫好,又在文学圈子以外普遍叫座,当是一个合乎情理的结果。
读了《情爱画廊》之后,我又找出当年曾引动过自己的《爱的权利》,重新读过之后,不禁对两部作品从所反映的内容到表现的手法差异之殊感到惊异。反复思量之后,我感到由《爱的权利》到《情爱画廊》,从爱之于人、爱之于文学的一个重要角度,极为独特地反映了张抗抗创作新时期以来的巨大演进,也相当典型地折射出时代生活及其当代文学的飞速变异。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由两面小镜子构成的一个时代与文学的大视镜。
曾让人评然心动的《爱的权利》,在今天看来,情爱的意蕴其实是相当淡薄的。女知青舒贝邂逅男知青李欣,内心里对他确实情有独钟,但因父母含冤逝世带来的心灵阴影,尤其是对自己这种“臭老九”的子女是否享有“爱的权利”的心存疑虑,使她每每在爱情面前望而却步,父亲临终时“切莫牵涉政治……不要爱……”的语焉不详的遗嘱,像警钟一样时时在身边鸣响。她为了避免父母的命运悲剧在自己身上的降临,甚至“愿意将‘爱情’两个字挂上铁锚,永远沉入松花江底”。正是这种被冷冻的心态与难以泯灭的本性的相互抵牾,使她始终游弋在情爱的大门之外,难越“雷池”一步。十七年之后,同样是面对不期而遇的爱情,《情爱画廊》中的周由和水虹,显然要潇洒轻松得多,他们没有了政治上的重压,也少了精神上的负累,只听从于自己内心的命令,想爱就爱,想恨就恨,随心所欲,无所顾忌,除了情爱本身涉及的些许难题之外,包括家庭在内的一切藩篱都不在话下,义无反顾又相濡以沫地携手迈向情爱的极乐世界。简单比较便不难看出,单就情爱生活而言,十七年间的差异之大,几近天地。
马克思曾经说过:“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和人之间最自然的关系。这种关系还表明,人具有的需要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需要。”(《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句话是人们读过《情爱画廊》之后最容易联想到的。周由和水虹以他们一见钟情又永不离分的挚恋、相互奉献又绝无保留的互爱,把“人和人之间最自然的关系”以及“人具有的需要”何以“成了人的需要”的现代情爱文明,表现得可谓自然熨帖,又淋漓尽致。比照着再去看《爱的权利》中的舒贝的情爱遭际,你会感到“最自然的关系”是何等的最不自然,“人具有的需要”只是可望不可即的虚妄存在。可以说,与马恩当年在《共产党宣言》中所批判的“资产阶级撕下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殊途同归,极“左”思潮也撕下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政治关系,这同样是扭曲,是异化,是践踏。《爱的权利》正是在爱的权利和人的权利被无情剥夺的意义上,在根本上写出了冰封年代的悲剧人生和人性悲剧,在今天读来既让人恍若隔世,又让人深长省之。从揪着心读《爱的权利》到舒着心读《情爱画廊》,人们由不同的阅读体验感知了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情爱,并由衷地为人终于蠃回自己的权利,爱终于取得了应有的位置,而在心里深深祝福。
从《爱的权利》到《情爱画廊》,人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客观的社会生活和情爱追求的巨大演进,而更有作家主体在艺术把握情爱世界方面的显着强化。在《爱的权利》里,主人公舒贝在爱情生活中的迟疑不决、唯唯诺诺,不仅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本身的萧索冷酷,而且也多少折射出作家个人在情爱把握上的苍白无力。话又说回来,在那个对于爱、对于情噤若寒蝉的年代里,作家不可能超越自己的年代,读者也不可能超越自己的生活。同是那个时期的张洁的《爱,是不可能忘记的》,刚一发表便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便是典型例证之一。
十七年之间,一切都在演变,而再次在情爱文学中披挂上阵的张抗抗,几乎是摇身一变,令人耳目全新。
首先,她在情爱观念上不主故常,以一场夺人之妻的情场纠葛,写了有爱之情与无爱之婚的角力及其胜利,以激浊扬清的气魄,让真正的情爱反客为主,同时坚定不移地昭告人们:出自真心的互爱是两性结合的惟一理由,因此,它是最美好,也是最道德的,所以也是不该遭受非难的。这一情爱观念,最典型不过地表现了现代人的情爱理念;也使作家在看取生活和把握情爱上立足于了一个思想文化上的制高点。
观念与意识上的拓新,必然使作家在心灵空间获得较大的自由,但要在一部作品中完美地体现这一切,还需要作家有相应的艺术才力。而由《情爱画廊》来看,张抗抗在艺术地把握和表现情爱这一方面,手段之丰富、叙述之纯熟、语言之有力,几乎到了令人叹服的地步。她以丝丝入扣的感觉写男女双方的微妙心理,以悬河泻水的笔墨写两情相悦时的情感喷发,尤其是抒写作为多情而倜傥的画家的周由,为何把温柔而美艳的水虹,当成爱神与美神合二为一的终极对象,在艺术中殚思竭虑地去塑造,在生活中无微不至地去关爱,以及那超然忘我、如火如荼的床上“冲浪”,可以说调动了一切所能,无所不用其极。那种纯净、明丽、专注、灵动、遒劲的文笔,把爱到深处,情到极处的种种意味,可谓写得神形毕有,美不胜收,因而动人殊切,感人至深。
观念与艺术上的双重更变,使张抗抗在爱情描写上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准,跨过了一个新的高度。当然,也不能低估张抗抗描写非爱情题材的艺术才力,但我还是想说,她在爱情描写方面,有着别人难以替代的艺术优长。比如,她比一般女作家在描写爱情的腕力上,更为强劲,也略显大气,能够秉要执本,敢于大开大阖;她又比更多的男作家在爱情情态的感觉上更为细切,又极具秀气,能够缘情体物,善于探赜索隐。因而,人们既有理由说张抗抗写出的《情爱画廊》是当代文坛最具魅力的情爱小说,也有理由说写出《情爱画廊》的张抗抗是当代文坛最具才力的情爱圣手。
如果说《爱的权利》是爱情在冰封年代被无端虐杀的文学诉状的话,那么,《情爱画廊》则可以说是爱情在改革年代回归本位的艺术礼赞。我甚至认为,《情爱画廊》的实际意义还不止只是客观反映了情爱生活在当代社会的演进现状,它至少还有两重意蕴,颇值得人们关注和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