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争议又有销路的《骚土》之后,老村依次写作了《燎人》、《鹫王》、《一个作家的德行》和《我歌我吻》等小说作品;最近又推出了长篇新作《人外人》(漓江出版社2002年8月版)。读过之后,我很有些自信地感觉到,《人外人》可能把老村的小说写作大大提升了,也许还给当代文坛增添了一部值得认真解读的力作。
《人外人》只着力刻画了一个人物形象,这就是出生于并活跃于西北某地一个名叫“呼儿海”的小镇的阿盛。出身于一个普通兽医家庭的阿盛,缺少出人头地的应有资本,但坚信“自己身上出现了神异”,一直坚忍不拔地向“已不是人”或已是“人外人”的目标努力奋斗。经过“文革”初期的当“红卫兵”,后期的宣讲“路线教育”,再到后来的当中学教师、学习英语、研探“哥德巴赫猜想”、攻读《资本论》、写作“朦胧诗”的诸多摸索,终于从北京来呼儿海地区带功讲法的气功大师张济雄那里,得到顿悟与启迪,选定了“气功大师”一途来实现他的“奇人”与“伟人”的超绝理想。于是,他练功说法,装神弄鬼,凭靠口若悬河的神侃与从不气馁的韧性,真的就成了呼儿海一带远近闻名的气功大师,并带起了徒弟,看起了病人,上起了电视……
有人把《人外人》里的阿盛比作鲁迅笔下的阿0,两个形象在性格的复杂与复合上,确有不少相像之处,但在一些基本点上,两者又决然不同。阿0是地位低下的贫雇农代表,他只是想活得像个人,或者像赵老爷那样,有吃有穿,有钱花,有老婆。但在那个混乱时世,这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因而,他常常用“精神胜利法”来宽慰自己、欺骗自己。而已经活得像模像样甚至扬眉吐气的阿盛,则是想当“奇人”和“伟人”,做君临天下、“独一无二”的“领袖”。如果说当年的阿0还有不少令人同情和可怜的地方的话,那么,如今的阿盛,则只有令人厌恶和可憎。他心里只有他的个人野心与个人欲望:父亲挖防空洞时不慎被塌方压死,他不仅不悲,反而窃喜,以为“挡在他面前的老家伙没了,他可以为所欲为了、他与麻慧贞新婚不久,又是喋喋不休地训导,又是煞有介事地召开家庭会议,要小麻像燕妮协助马克思那样为他“做具体工作”;他先后招募的两个徒弟董学师和珠子,也只是把他们当做成名的工具大加利用和喝来唤去。可以说,现实生活中的阿盛,基本上是一个既无情又无义的无耻之徒。他是一个病人裔肓而又毫不自知的精神病患者,不过患的不是“精神胜利法”,而是“精神妄想症”,或者“权力痴迷症”。
《人外人》中描写阿盛的自命不凡和自我膨胀时,还勾勒出环绕着阿盛的“成长”的三个方面的客观因素,这同样不可忽视。
其一,是阿盛的“气功大师”之路并非是一蹴而就的,他是由小到大、由浅入深地一步步地被诱发出“精神妄想症”的。开始是“积极上进”,不甘人后;尔后是“追求革命”,争强好胜;再往后,又进而“自命不凡”,“不避风头”。这样一个追随着时风、世风循序渐进的过程,就相当清晰地揭示了一定时代的社会精神状况,对某些人精神世界变异的深重影响。
其二,阿盛迷恋上气功并自封为“大师”后,在思想上一度迷茫,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的时候,身居领导之位又德高望重的“常老”总是及时出现,指点迷津。他既在思想上给他以开导,又在实际中给他以支持。提醒他要“赶快避谷”,告诫他要“做好组织工作”,云云。常老对阿盛的器重与支持,不是简单的个人与个人的交情,他在一定程度上是权力阶层与邪魔势力的相互借力与彼此利用。
其三,是阿盛在呼儿海能渐成气候,盖因呼儿海有着适于阿盛“成长”的相当的群众基础和文化氛围。几乎是从阿盛懂事的“文革”时候起,呼儿海就是一个有风无风都起浪的多事之地。这里的人们,爱凑热闹爱起哄。连阿盛与小麻的结婚这样的平常喜事,呼儿海都“里里外外,人山人海”,“百样嬉闹,千般赞美”。正是在这一次次的“簇拥”中,阿盛觉得“呼儿海的百姓,原来对他竞是如此的惧怕和臣服”。遂使“奇人”之心大增、“伟人”之念大盛,阿盛这位“神人”便如此这般地在呼儿海这块需要“神话”的土地应运而生。
从以上三个方面来看,阿盛这个神神道道的人物,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是在呼儿海的历史与现实的具体环境氛围的孕育下,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成长起来的。呼儿海这样极不寻常的地方,出产阿盛这样极不寻常的人物,是多么的合情合理,多么的顺理成章。
如果只在文学虚构的意义上去理解《人外人》,去看待阿盛,那肯定是皮相的。《人外人》不全是作者虚构的文学神话,阿盛也不全是脱离现实的精神怪胎。由文学出发而超越文学,由形象立足而超越形象,这正是老村的《人外人》一作颇不寻常的深义与新意所在。对自由写作者老村,真是不能够小看,尤其是当写出了《人外人》这样的作品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