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坐在散乱的书堆上,又一次恸从中来。
为什么,吴方兄,你的那本书横竖就是找不到?
住房狭仄得可怜,最受摧残的就是我的这些书,甭管多么高级的,一律打捆入纸箱,塞到床底下、柜顶上、楼道里……真正留在手边上伸手可取的,只能是特别有水平特别敬重的几本。吴方兄,你送我的大着《世纪风铃》,就是这样的一本。可是,越加珍视的怎么越易飘忽,任我把所有的书箱都拆开翻遍了,任我一遍两遍三遍地查点、过滤、抚摸,任我在心中千遍祈祷万声呼唤,可它就足不出来--难道说,它竟是随你而去了吗?
你们走得太匆匆!
就在两天前,我还和北京女作家张恬约好,下个礼拜一起去看望你。我们用无比钦佩的口吻讲述着你深蕴的学识和高尚的人品,以致于听在一旁的女作家王绯和张懿翎等,也对你心驰驰神驰驰,恨不早相逢。可是今想来,那一定是冥冥之中,有神来通告我们了--吴方兄,其时你正是决然地离去了,走得头也不回!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可堪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噔。可是,静下心来想想,我尊重你的选择,非常尊重!我坚信,对于你这样一个理性的智者来说,这绝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经过大彻大悟的人生选择。只是,我苦苫思索着,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我看来,你活得那么有价值、有光彩,那么令人羡慕。首先,你有那么多爱你的朋友。凡与你交往过的人,无论是只谈过一次话,还是相识多年,从他们心中口中流淌出来的,全是对你的好感与敬重。一点儿也不夸张地说,在我走过的所有文人圈子里,凡我听到的,都是“吴方是个好人”的断语,从没有一个“不”字。年长的把你视作一个稳健的忘年交,年轻的把你敬为可靠的兄长,谁心里有了什么过不去的“结”,都很愿意向你倾诉。你呢,诚恳地听着,真心地忧虑着,最后娓娓道出你的看法。你本是个很内向的人,不爱多说话,不喜欢显山露水,但却很愿意向朋友敞幵心扉,我初次见你就因此而留下了深刻印象。那还是1986年,我刚做文化记者不久,去参加一个作品研讨会,与会的全是着名青年评论家,我感到了孤独。这时,你来到我身边,像老大哥一样,给我讲起你的经历、你的文学观念、你对人生的看法,有些话相尚坦诚,令我受到很大的感动,从此就引你为知己。可是悔不应当的是,我总是把你定位为老大哥,因而帮助你极少,向你索取得极多--比如只要我的副刊一缺少好稿子,就会想起向你伸手。你从没回绝过,每一次还都是骑车送到我家甩。就迮邠年你+纪:在我们报纸上露面,也还是化了名送来篇。你没多说什么,但我明白,你是宁肯为难自己也不肯为难别人,你就是这种好人。
吴方兄,我就不明白了:好人为什么没有好命?像你,不仅是好人,还更是一位出色的学者、作家、评论家。你的才学甚至与你的年龄不相四配。古今中外,你读了多少书,写了多少心得体会,而又化成多少精妙的文章,在年轻一代学者和作家中,没有几人可以相提并论;就连不少位老人也为你折服,称你是“真正做学问的后学”。这些年来,无论是文坛的名利场,还是商界的挣钱热,都不能迷你心态,动你倍念,把你从书桌前挪动三分,你把生存需要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做学问上间,一天到晚,整日整年,趴在你那低矮潮湿的小平房里,读个不停,写个不停,当得了饭吃,当得了觉睡,当得了人生最高境界。
下面我要重点谈谈你的随笔。它们写得可真好,功底可真深,每一篇发表不久,都会引起学界的注意,即使化了名也仍然有人打听作者为谁。我体味,这是真正兼备散文四大境界--一以天分取胜,靠个人才气灵动地写;二以真情取胜,靠个人经历直抒胸臆地写;三以思辨取胜,靠哲理覃思智慧地写;四以书卷气取胜,靠精湛学识形而上地写--的文草,既有传统文化内涵,又有现代生活意识,还有深邃独到的思想和妙不可言的文采,这些因素氤氲在一起,就构成了你的独特和老道。比如,随手翻开《世纪风铃》,采撷第一篇第一页第一段,是这样一段文字:
“追思十一二年前,对我们这一拨‘文革’意义上的知识青年,最难说历历因缘。诸如真不能想,倥偬十年,书也别了,笔也抛了,又来‘回炉’、再为桃李,重坐春风。彼时忽觉世间知识种种,多有原不知道者、更未究竟者。那重新发蒙的景况,正足以悲欣交集。”
这是一种字里行间,书卷之气无处不在闪烁的文字,得一个字都有着足够的含金量,都显示出修养、学识和功夫。细细品味,这也是真正呕心沥血的文字,仿佛每一个宇都落笔很沉,写得很累很累,闲而是沉甸甸的。吴方兄,我知道你,讲实也正足这样,文章于你,是这世界、这人生最神圣的事业,你从不敢介丝毫轻慢,那种“哗哗”地兑水,四处去挣稿费的做法,于你是想也不想,绝对不可以网开一个字。
即使这样,你还是对自己不满意。1991年的有一人,突然就听见你对我说我不准备再写随笔了。翻翻以前写的,觉得轻飘飘的,没什么价值。我想还是搞些研究,做点儿真正有价值的事。”
当时我的第一感觉是惊讶。愣怔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对你说:“在我心里,你的随笔是中靑年作家中写得最好的。你若不敢写了,那我们谁还敢动笔?”
你怀疑地看着我,好像很不相信我的话。又过了一年半载,就听说你搞出了大部头专着《中国文化史图鉴》,还有《世纪风铃》的姐妹篇《世纪苍茫》。唉,人若是都有了你的自省精神,该有多好!你是真心地认为自己不行,具正进入了”学,然后知不足”的圣境,这还是因为你用真正学者眼光,始终把标准定位在真正的人家水平--相比之下,那些浮躁的名利之徒,总共也没三块豆腐干高,就终日在为第一、第二、笫三、第四……的名位,去想方设法地包装和鼓吹自己,殚稍竭虑地贬低和陷害别人,演出了一幕又一幕丢人现眼的丑剧,这可真是燕雀焉有鸿鸪之忐啊!
当然,吴方兄,你也存你的弱点,一个真正书生的弱点:你只知做学问而不知人情应酬,官场做戏;你是太内向、太自尊而不向别人启齿你难处;你是善于为朋友着想而不肯把自己的痛苦分流出来;你是太怕喧嚣而踽踽独行于漫漫人生路……早知如此,我们大家,都是愿意为你献上一腔肝胆的呀!不过,既然你已到达天国,我们也就索性把这些尘缘都了断了吧!只为你祈祷:好自珍重,重新开始一个崭新的人生,得到你在尘世没有得到的一切追求。
愿白云化作微笑不离你左右,祝快乐如清风长伴你行。吴方兄,天上人间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