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西伯利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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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依然没有壁炉的夜晚

有晚霞的感觉真好。晚霞照在新住宅楼群边上的一个个钢板焊起来的小方屋子,这些小方屋子高矮大体相同,这些小方屋子又成排地连着,很少孤零零地独居,每个门都有一把大锁。这是俄罗斯城市一道特有的风景。

我起先以为是各家的储藏室,错了,因为那里边没有暖气,不像地窖可以大体保持恒温。待我耐心等了些时间,方才明白那就是各家各户的车库。俄罗斯重工业发达,买几块大钢板,找几个朋友帮忙,焊接成一个六面体,不就是一间车库?这比用木材搭建要方便得多。当然,车库同时也可存放各种农机具,天暖了去别墅种土豆种黄瓜少不了要用。

今晚老顾的绝活依然是鱼。巴尔瑙尔的鲫鱼比西伯利亚还便宜,大约12卢布1公斤,合人民币3元多一点,在中国人看来等于白送。

老顾的鲫鱼是南方人的烧法,先用少量的油煎,然后炖汤。

吃老马的鱼长肉,吃老顾的鱼下奶--我这样赞美着。

老顾你这个安佳木业怎么就你一个在巴尔瑙尔?--我也这样疑惑着。

老顾说,你们来也正碰上我难得清闲,可以陪陪你们。你住的那间平时是我那个搭档老刘住的,一个烟鬼吧?老刘是江苏人,本来是公派到吉尔吉斯做生意的,他和老婆早就关系不好,他也就乐得躲远一点。哪里想到在吉尔吉斯遇上了一个俄罗斯漂亮小寡妇。老刘也算一表人材吧,于是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于是老刘留了下来,那点小生意说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后来老刘就入伙安佳,给老顾当了个帮手。他把那小美人带到了西伯利亚,在这儿有个家,有个不化一分钱的俄语教师,自然就安心得很。

原来我昨晚闻的烟味里还有这么一段爱情故事,我笑了,也原谅了那个我昨晚还讨厌的烟鬼。

老马说,你这回来,说巧也不巧。还有些重要人物没能见着,比如说南京有个林老板。

姓林?我见过的吧,小吴还在的时候,他来坐过一会儿的,我说。

那就是了。你看那个老林,50出头,一看就是当过干部的吧。他原先是南京一家国营工厂的,跟我一样,当过车间主任,自己还能搞机械设计。三四年前到俄罗斯来旅游,舍不得走了。为什么?南京那地儿,夏天是蒸笼,冬天像冰窖,他反而喜欢上了西伯利亚。国内那种人际关系他也烦了,于是决定留下来。他是搞食品加工的,这在俄罗斯有极大的潜在市场。莫斯科有一对姐妹,就认准了一样东西:豆芽。俄罗斯漫长的冬天没有新鲜蔬菜,她们发的豆芽深受欢迎,已经进入了各家超市。不用说,姐妹两人发了财,在莫斯科华人中已小有名气。这个老林呢,也看好了一个市场:俄罗斯人喜欢小甜食,还喜欢花生,那就把这两样东西结合在一起:搞花生糌,就是那种外边裹白糖、里边是花生米的。这在中国普通不过,可在俄罗斯就是美味奇品了。老林自己设计,向国内订购了一批设备,可运来一看--假货。不是按他要求,不是不锈钢制品。这怎么行?食品机械必须是不锈钢的,不然就损害消费者健康,也损害中国的声誉了。于是退货,重头来。时间就这么耽搁了。不过老林已经很习惯西伯利亚,他在这儿办厂,招收工人的计划都有了。他是准备在这儿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还有一个可谓奇人--老马接着说。

--梁广?你在北京提过的那个?我问。

正是他。要他在就更热闹了。他是你的同行,学中文的。老梁当年刚从暨南大学中文专科毕业,分配在《伊犁日报》当编辑。都是40年前的事了吧,那时中苏关系紧张,中国又正处在最困难的时期,吃不饱饭。边境的那一边,苏联人拿着面包和肉肠引诱你。于是发生了著名的伊犁塔城事件,几十万中国边民过境去,成了苏联的永久居民。其实这里边什么人物,什么动机的都有。

梁广那年刚20岁吧,一个性格容易冲动、咋咋乎乎的小老广。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裹了进去,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不过中国人就是中国人,老广还是老广,人的本性难移啊!

到了苏联那边,人家也不信任你,暗中也要受到监视。起先让他到哈萨克斯坦电台搞对华广播,可他那个普通话谁听?让他当编辑,他那点墨水也欠了点。于是他只好到工厂打杂,后来就做了生意。

梁广倒是有桃花运。好像俄罗斯女人都爱嫁中国人,中国男人酗酒打老婆的少。不过没想到梁广命里又是个剋老婆的。他先娶了个朝鲜女人。

怎么这地方还有朝鲜人?我打断了老马。

不光是有,还很多。他们都是二战时期过来的,那时苏联政府把他们安排在中亚。他们比中国人来得早,人也多,还抱团。

老马接着说:那女人还带了个儿子过来。梁广倒是待娘俩都还好,可朝鲜女人没几年就病死了。他又娶了个俄罗斯女人,两人生了个儿子,可那俄罗斯女人又死了。现在的老婆是乌克兰人,跟他生了个女儿。原先那两个儿子还叫他爸爸,还常跟他们往来。这不,他们家就是联合国了。

可见老梁还是心善的。他有个毛病,就是好一口酒。还有酒必醉,醉了就唱歌、就说话,倒是不打人砸东西。于是朋友们乐得借酒逗他拿他开心。他会把那些老歌不厌其烦地唱,什么“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得那美国兵呀,回呀么回老家呀!”什么“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前进,脚踏着祖国的大地……”如今在国内也没几个人会唱了吧。

老梁醉的时候,还会瞪着眼睛问你--中国10个元帅都是谁?10个大将是谁?那10个元帅中排名第9的是谁?那10个大将中排名第8的是谁?尤其这后两个问题,现在恐怕只有军事学院的人能答上来了。可你要是答不上来,他那酔眼饶不了你:“你连这都不知道,你算中国人吗?”按梁广的标准,真正的中国人大概只剩几千人了,当然包括他自己。话说回来,40年了,梁广一直拿的是中国护照。

梁广做生意发了点财,那是前些年的事了。买了房子还买了厂房。可一桩买卖,就栽了。那一年圣诞元旦之前,他看好山东高粱饴在俄罗斯很受欢迎,一下子定购了两个车皮,为了快,走公路从新疆塔城口岸过境哈萨克斯坦再到俄罗斯,这是最近的路线。哪里想到哈萨克斯坦那几天突然封关,而封关的原因,据说是当地人在总统选举中没有投总统的票,总统生气了就封这个口岸,你不选我就让你没钱赚,跟中方连招呼都不提前打一下。老梁的高粱饴在塔城苦等了一个月,对面还没有开关的打算。老梁没法了,只好退回乌鲁木齐,转火车运到二连浩特,经外蒙古进入俄罗斯。这一折腾,多走了5000公里不算,多花十几万运费不算,所有手续重新办,所有合同重新签,车皮计划重新报。等到高粱饴运到巴尔瑙尔,卫生检查部门通知:高粱饴过了保质期,不能卖了。原来,中方公司给老梁的货就是刚到保质期的。老梁接货时没验,吃了一个大大的哑巴亏。老梁还是守规矩--俄罗斯的规矩,要在中国,糖过期几天算什么?偷偷卖了就卖了。老梁不卖,自认倒霉。厂房抵押掉了,房子还有。老梁依然喝酒,唱他的“嗨啦啦啦”、“向前向前向前”,一边怀念他的青春岁月一边同他的老婆儿女们种种菜园子。

有趣的是那些高粱饴怎么办?老梁也有用:高粱饴能着火,于是用来生火做饭,烧火墙子。两个车皮呢,堆在家旁边几年了,还没有烧完。

……

这一个依然没有壁炉的西伯利亚夜晚,读小说的老顾和写小说的老马,讲述着几个生活在西伯利亚的中国人的故事。我怀疑老马的故事里有夸张的成分,可细想又挑不出什么明显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