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西伯利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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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阳光、雪原和读诗集的姑娘

这可是我到西伯利亚两周来最好的阳光了。有阳光就有好心情。

老马的第二次创业也过了第一关。有了赚钱的机会就有好心情。

我们乘大灰狗回新西伯利亚。一路上,森林、湖沼、雪原从你身边掠过;耕地上大团的草捆、乡村泥泞小路和木屋从你身边掠过;富人的别墅群和一般城里人的菜园子从身边掠过。

我第一次看到阳光下的鄂毕河是蓝色的。蓝色的鄂毕河从身边掠过。

在离新西伯利亚市大约130公里处,从地图上看附近有一个名叫切列帕诺沃的小镇。来巴尔瑙尔时车上人多,我竟没有注意。原来就在公路西侧,也就是半公里吧,有一座规模巨大的兵营。那片开阔地有多大?真说不清。可你能看到那儿停放着数以几百辆的军用卡车,还有许多坦克、装甲车和火炮的影子。因为阳光好,今天看得特别真切。可以判断,这所兵营能够驻扎1个军,至少是一个加强师的兵力。

我赶紧指给老马看。

老马不以为然地解释道:那恐怕早就是一堆废钢铁了。我知道这儿有军营,珍宝岛是哪一年?1969年吧,那时这里是苏联的准前线,新西伯利亚地区驻扎着大批部队,陈兵百万嘛!机械化部队从这里到新疆中国边境,1200公里路,最多两天到了。后来中苏关系缓和了,苏联又解体了,这军营就没有用了。七八年前吧,有个中国商人来过这儿,想把几百辆军车全部买下来,只是因为价格问题没有成交。你看,又那么些年了,这些钢铁还有不生锈的?别说是坦克、装甲车了,再往北,拐进那些原始森林里,有苏联的战略部队基地,连洲际导弹都有。那时当然是对准中国的,现在肯定不了。

哦,原来是这样。听老马那口气,苏联那点军事机密他都知道。不过我还是相信老马,他毕竟闯荡了十几年了,俄罗斯弟子们哥儿们一大堆,那话不会太离谱。

也是阳光好的原因,回新西伯利亚的路上我格外振奋。数码相机干脆就吊在我脖子上,我像初进森林的猎人那样随时准备射击。“大灰狗”中途不是停两次吗,这便成了我最好的“射击”的机会。那中途必停的两个小镇,一个叫塔利缅卡,一个叫伊斯基季姆。卖咖啡的妇女似乎认出了我们就是两天前到过的“老外”,可劲地向我们叫喊着。老马自然不亏待她们--来两杯咖啡,两块巧克力。我则干脆把镜头对准她们,引来她们一阵欢呼,还直嚷嚷:照片要寄给我们!这就天晓得了,我这数码机只有回北京才能处理,她们也没留下姓名地址。

伊斯基寄姆站的一排小房子很让人赏心悦目。红瓦红走廊,阳光铺在上边,给人暖洋洋也懒洋洋的感觉。挺长的走廊,当然是为等车的旅客准备的,可今天这么好天气,只有两个人,两个女孩,她们没有行李,似乎并不等车,也不等什么人,只是坐在那里,悠闲地私语。我偷偷地拍了下来,跟老马说:你看,这张照片的标题是--西伯利亚,两个女孩的车站。

伊斯基寄姆离新西伯利亚不到100公里。能隐隐看见附近有几栋住宅楼,有烟囱。不知是工厂还是什么机关。再往北一点,紧挨着公路的右边,一栋10层的“胡子工程”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10层以上的高楼在新西伯利亚屈指可数。看上去它只是个钢筋水泥空架子,而且显然已经废弃了许多年头,旁边除了高高的荒草,没有堆放任何建筑材料更没有一个人。

我指给老马:这可又是一景。

没想老马还真知道:这是苏联共产党新西伯利亚州委盖的党校,苏联解体了,共产党没钱也不会再办党校了。下回自己开车到巴尔瑙尔,你停车把它拍下来,写一段说明,也算个纪念!

--这一回我深信不疑:你想想,老马每年在这条路上要往返多少次?组织部长尤拉又跟他同行多少次?

这一趟“大灰狗”乘客很少,不对号,一人占两个座位还有富裕。老马干脆坐在我后边,他那打过篮球的个子,本来该罚他买两张票的。

从巴尔瑙尔始发站便上来一个姑娘,坐到了我的左侧,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姑娘文文静静的样子,不是惹目的那种漂亮,而是一望而知的端庄和清秀。从年龄上,我也判断不出她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

车刚开动不久,她便轻轻拉上窗帘,因为今天的阳光很强烈,她的位子又西晒。只见她从一个普通不过的小坤包里拿出一本书来,一本厚厚的深蓝色封面的精装书。姑娘翻开书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夹着的书签,更发现书中的文字都是分行的。

我回头跟老马说:你看人家,在读诗集呢!

老马说:那还不快拍一张照片?一位漂亮姑娘在西伯利亚的长途车上读诗集,多棒!本身就充满诗意啊!

车颠簸着,我勉强调好镜头。不过我想还是征得姑娘的同意为好。趁她目光离开书页转向我的一瞬,我向她微微一笑:可以吗?

姑娘也微微一笑。我以为她同意了,可她恰恰摆了摆手。

我大为沮丧。这就好比在舞会上我请一位女士跳舞遭到了拒绝。

我很无奈。只有把头扭向窗外,看雪原上的风景。可我眼睛的余光不时地注意着那位姑娘,她一直那么专注,有时翻动书页时还略略沉思。

她读的是普希金?涅克拉索夫?叶赛宁?阿赫马托娃?还是叶甫图申科?我胡乱地猜着。因为她的气质,因为她的美丽,因为她手捧的诗集,我竟然有些心神不定。

就这样,大灰狗行驶了100公里,200公里,300公里……除了塔利缅卡站她下车过几分钟,她居然一动未动,沉浸在诗歌里,让人不忍打断她。

400公里了,大灰狗行驶至大森林边的火车头博物馆,这儿有一个临时停靠站,乘客跟司机打招呼,司机就停车。

姑娘把诗集放进小包,起身往前走到了车门口。车停了。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于是让相机透过玻璃窗,准备捕捉她下车后踏向林中小道的一瞬。尽管拍不上她读诗歌的镜头太遗憾了,但总算是留个纪念。

那姑娘似乎心有灵犀,知道自己背后有一双执着的眼睛。就在她迈向林中小路的瞬间,她回头向我嫣然一笑,并且挥了挥手。我赶紧按下了快门。我看到她的嘴角微微向一边上翘,这样的表情又一次让我怦然心动,那可是一种久远的、久违了的初恋的感觉啊!

老马在后排看得一清二楚,直抱怨我:你那包里就没有多带一本诗集?你送她一本,上面还有你的照片呢!那她就不在这儿下车,就一直送你这位中国诗人回新西伯利亚了。怎么样,后悔了吧?

我知道老马接下来还会拿我开心,于是回答说:我是后悔了,不过可以这样设想,几天后的某个傍晚,我在地铁车厢中正好跟她坐在一起,我不失时机地作了自我介绍,还提出送她回家,于是开始了一则异国情调的浪漫故事。

老马把大腿一拍:这就对了!这才像个中国诗人。

我说:还得有个前提,你想想办法,让我年轻30岁!实在不行,年轻20岁也行!

不过老马倒是转了个话题:这姑娘让我想起一个人,前几年我公司里一个人在公共汽车上问路,汽车上的乘客争相教他该怎么走,居然分成了两派,两种不同的路线,而且各不相让。最后,就是这么大一个姑娘说:我顺路,我带你去。那位姑娘带着他转车,一直送他到离目的地不到100公尺的地方,然后说:很抱歉,我只能送你到这儿,我马上要赶去参加高考,不然要迟到了。

不妨大胆地设想,这两位姑娘就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