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西伯利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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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年龄最大的旅行者

我环顾机舱,突然发现自己是这一趟航班上年龄最大的人。真说不上是得意还是悲凉了。

除开十来个俄罗斯人,就是三四十个中国“倒爷”--于今他们的层次提高了,该改称他们为企业家了。那些俄罗斯人多半还是提着大大小小的蛇皮编织袋上的飞机,反正是他们新西伯利亚航空公司的班机,机上又空着一多半座位。俄罗斯航空服务员对这些同胞老乘客是不太在意的。

而从我身后传来的口音,几乎都是南方的,江浙一带的尤其多。10年前的第一代倒爷大都是东北人,江浙人是第二代了。他们谈话的内容,也都与生意有关。江浙这一带人机敏的商业头脑,开阔的视野和闯荡天下的勇气,如今已不亚于广东福建。他们在欧洲的餐饮、零售业早已占领了大半江山,于今又向俄罗斯这片广袤的、未开垦的处女地进军了。

我多少有点自惭形秽。尽管我是他们的同乡,可只有我,是这趟航班上唯一的、也是孤独的旅行者。

说孤独也不全对。我有个伴:吴军。他是西北一家农业高科技公司的副总经理,去西伯利亚考察投资市场,特别是建立水果批发市场的可行性。而我在西北时以作家身份去过他们公司,与小吴有一面之交。更有趣的是此次我去俄罗斯的身份正是借他们的光,也算是他们公司的“副经理”。邀请信上写着我的“目的”是“考察林业及耐寒作物,参加相关学术会议,以便制定投资和引进技术的方案”--我的作家同行要知道了,一定笑掉大牙。我不知我的邀请人马福林--新西伯利亚源源国际贸易公司的老马,写过不少小说的老马,太极拳打得出神入化的老马--是怎么拟的邀请信,他让俄罗斯朋友翻译这封邀请信时心里打过鼓吗?

反正我在俄罗斯驻华大使馆办签证时心里是打鼓的。因为我明明在《中国作家》工作,明明是去旅游,去体验生活。我哪是什么“副经理”,连小秘都不是。

36岁那一个本命年里,我参加中国-伊朗联合登山队去了喜马拉雅;如今60了,又一个本命年,我选择了西伯利亚。我原本希望中间能去一趟南极,可早早地就胆怯了。好不容易去年认识了一个老马,去西伯利亚的机会再不能错过了。

正好老马同小吴的公司有约,我就鼓动小吴与我同行。尽管小吴是第一次出国,尽管他只能在西伯利亚呆四天。但他会几句英语,我还记得几句俄语,他又比我年青得多,相互有个关照。我想,这是最佳的旅行组合了。

T-154准点滑向跑道。这是2002年10月7日,中国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从北京飞西伯利亚的航班一周只有两次--周一和周五。

晚秋的一场寒风刚刚吹过,阳光很好。比起当年第一次乘飞机进西藏,我倒是很平静。

“空姐”出现了,端着糖果盘子,让乘客自取。这是俄罗斯航班的规矩了。我之所以给空姐加上引号,因为那两位十分富态的航空服务员只能称她们为大婶了。据老马介绍,俄罗斯因为长期的计划经济,职业也常常是终身制,别说是“空大婶”,连“空奶奶”都有。这不免让我吃惊,以致怀疑老马的话是否有小说之嫌。20多天后我乘坐了莫斯科--新西伯利亚航班,说那位空姐貌若天仙也不为过。可见我的怀疑对了,也可见俄罗斯航空还是区分热线和一般航线来安排乘务服务的,像北京--西伯利亚这条线,一周仅两班,乘客也总是稀稀拉拉,安排“空大妈”足可以了。

不过,“空婶”也罢,“空奶奶”也罢,她们送来的奶汁鱼、豌豆胡萝卜烩米饭和水果,还是被第一次出国的陕西老弟小吴接受了,这让我感到几分宽慰。

飞机正在飞越蒙古高原,翼下白茫茫一片。也就是说,从蒙古高原到西伯利亚,已经下过雪了。这雪意味着深秋的来临还是初冬的开始呢?

不知不觉中飞机已飞行了4个多小时。我们不由得贪婪地向翼下张望。

大地已离我们越来越近,根据我的经验,那黑色的一定是松林,那灰褐色的大概是桦树林或杨树林;那么,浅黄色的呈矩形的便是耕地,浅浅的蓝色便是湖沼了。它们都是一团一团,不规则的液体似地流淌在大地上。没有建筑物,看不见城市也看不见乡村。

哦!这就是西伯利亚了。

待见到一条孤零零的铁轨,一条孤零零的公路,也终于出现了些许建筑物,又有一条绿色的带子穿过,我想:这该是鄂毕河了,俄罗斯第三大城市新西伯利亚到了。

飞机在跑道上来来回回磨蹭了足有二十多分钟,停机坪上没几架飞机,这让我们等得不耐烦。就这么提着行李站在机舱过道里。服务员让俄罗斯人先下,而后才让我们这些外国人下。这规矩我在1997年去海参崴时就体验过,也就不奇怪了。

终于被允许下飞机了。跑道上劲吹来的风夹带着雪粒,让你先尝尝西伯利亚的滋味。

步行百米,便到了入境海关大楼。与其叫它大楼,不如叫它小楼。仅两层,面积也很小,几十个人进去,还显得空空荡荡。我想,选择从西伯利亚进入俄罗斯的外国人,除开几个做买卖的中国人,就是我这样的疯子了。

我们的出境手续比想象的要顺利。此前老马曾告诫我们,俄罗斯海关效率特慢,过关等上两个小时是家常便饭的事。或许是今天人少的缘故吧。唯一要填写的是带进俄罗斯的外币数目,这跟中国海关十几二十几年前差不多。再就是邀请函的复印件千万不能忘,否则你会被原机返回。

老马已在栏杆那一头向我们摆手,看来,西伯利亚之行的第一步还算顺利。

正是中午,阳光和空气都那么纯净。原来新西伯利亚和北京也就1个小时时差。

雪后的风刮在脸上,不由得让我早早地取出了羽绒衣。

车就等在楼外,没有几步路。老马的一位朋友萨沙开一辆丰田小面包来接我们。老马介绍说,萨沙当过俄罗斯的特种兵,在中亚服役过几年,如今复员了。我顿时有一种安全感。在北京时老马就跟我吹,要派特种兵来陪我,果然不假。萨沙还能说几句汉语--也就是几句,那是跟老马学的。

从机场进城没有高速也不需要高速。已经坑坑洼洼的沥青路上,往来车辆也不多。路边是空旷的田野,偶有几座圆木垒起的盖着水泥瓦或石棉瓦的俄罗斯乡村式小屋。路边虽没有通常整齐排列的行道树,却时见一片一片白桦和小叶杨。这里肯定已经过了好几场风雪了,但满树金黄依然,美丽依然,给人一种丰富和顽强的感觉。这片黑土地上生长的秋天,尽管短暂,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几场风雪征服的。偶尔有几片刚刚掉落的白桦叶、黑桦叶和杨树叶,它们如同金色的小精灵,在道路上打着旋,在阳光中打着旋,就像是专程来迎接我们,来为我们开道似的。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贪婪地呼吸着接近零污染的空气。萨沙的中国话可能比我的俄语还生,我还是用俄语同他交谈。他是地道的俄罗斯族,可出生在哈萨克斯坦。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在许多中亚国家,俄罗斯族的人口超过了别的民族。萨沙的头发金黄中带点褐色,蓄的胡子也是,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头独狼。他说他最爱的运动是拳击。

我忽然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似的。对了,他简直就是德国队的守门员卡恩的翻版。

有“卡恩”给我开车给我守门,我的心情也像这正午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