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凤伟
工作队尚未进村,豆爷心里就开始惶惶不安,不为别的,为一口棺材。相邻有个村搞土改试点,豆爷不时去找熟人打听政策,头一回那熟人对他说,咱俩家的情况差不多,估计能定个破落地主成份,不斗争。可第二回去正遇上那户人家被斗,翻身户从他家往外搬粮食、家具、衣物等各式各样东西。他吓了一跳,没敢靠前,不声不响地回来。回来就整日愁眉不展,吃喝不香。夜里便做丽梦,回回都梦见村里的穷哥们儿到他家将他的宝棺抬走。有一遭情景特别真切,他向抬棺的人苦苦哀告,说家里任什么东西都可以拿走,只求留下这口棺。抬棺的人说要就要的这口棺。他急了,上前阻拦,被人用抬棺杠子打倒在地,醒后吓出了一身汗。想想是梦,不是真的,方透出口气来。一口棺何以令豆爷如此这般光景?这话题说起就颇有些遥远。
得先说豆爷的爷,再说豆爷的爹。豆爷的爷那辈是他们家族的鼎盛时期,大门一开,威风四溢。不仅是夏庄的首富,在周遭百里也是屈指可数的大财主。人高马大的豆爷的爷将领般统帅着几十号伙计耕种着村前村后几百亩土地,每年收获的粮食装满一拉溜几十座谷仓。除此还有成片的山林和成群的骡马,这俱是可见之物。至于家中聚敛的银钱珠宝,外人自然便难知其数了,豆爷的家族兴旺发达,万般富足百样遂心,然而只有一样欠缺:寿数。一辈连着一辈,短寿。豆爷的爷四十出头便一命呜呼,豆爷的爹接过家业。那同样是条汉子,样样能耐都不比他爹差。可到头来还是“栽”在那一妆,四十不到就撒手归了西。于是又轮到豆爷掌家主事统领那班种地伙计了。那时豆爷的奶奶还健在,豆爷的妈也活得好好的。家族的阴盛阳衰使她们忧心如焚,担心厄运再度落到豆爷身上。她们请来一个算命的瞎子,让瞎子给豆爷批批八字。那瞎子仔仔细细地批,批过沉吟了半晌后,说:给少爷打口棺材吧,愈厚愈好。两个女人甚为诧异,可又不敢不照瞎子的话做。便请木匠给豆爷做了口八寸厚柏木板子棺材,又请漆人漆得通体鲜红。晾干后抬进厢房里存放。那一年豆爷刚满十六岁,胡子还没长出来,棺材已准备停当。小小年纪不知出于怎样一种心理,豆爷对那口等着自己伸腿瞪眼的棺材喜爱不已,一天中,有事没事都要去厢房看几眼,摸摸敲敲,闻声犹如鼓乐。每年到了春季,都请漆人来油漆一遍,年年不拉。说起来世上事邪就邪在这里,人一味惧死,惶惶不可终日,阎王老子总是先相中你,叫你去,不走也得走。可要将死不放在心上,打意随叫随到(如同豆爷乳臭未干先备下棺材),阎王老子就偏不成全你,叫你一活再活,没尽头。只说漆人年年踏一回豆爷家门槛,漆人老了,死了,又换新漆人;新漆人又老了死了,而豆爷仍然活得很旺盛,望不到死期。豆爷深信不疑是那口棺材压住了他的命,是口宝棺。
可凡事有得必有失,这也是定规。豆爷虽没像他祖辈那般短寿,可家业却在他手中一点一点败落下去,马变驴,驴变猪,猪变鸡。有人说他有先见之明,好像一接手家业便知道五十年后将有一伙党人领着穷人闹土改,于是便一味地穷折腾。几百亩好地卖个溜溜光,最后只剩下一片不毛山林,还有那口棺。
这就到了土改。
工作队进村,本没顾上豆爷的事。与夏庄的几户地主相比,豆爷只是个破落户,算不得什么。可他自己趁不住气,心想没吃死羊肉,却见活羊走,临村那熟人被斗,自己也难逃脱。他一趟一趟跑工作队找卜队长谈,说他愿意立即交出那片山林给穷哥们儿分。划什么成份也不当紧,只求将那口棺材留给他。每回卜队长都不明确答复,说研究研究,研究研究这四个字就使他心里更慌。
很快夏庄土改进人白刃战阶段。先毙了恶霸地主夏之森,后分了地主夏世杰的小老婆,富农夏之略被打折了一条腿。这时豆爷真正恐慌起来,夏发子看中了夏世杰的小老婆能要了去,没准那个老迈的贫雇农也相中了他的棺材,提出来要,工作队也会答应给。这是一定的。
豆爷绝望了。
豆爷想到了死。突然想到死。这念头古怪,可他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不为别的,只为那口棺材。棺材是他的命(几十年来他一直是这么认为),棺材保不住了,自己也不该活着。这个时候死了,棺材还归他,他能带着走。活了一辈子,末了也算落个圆满。
想好了,豆爷不敢怠慢,就开始做死的准备。人真打意要死,并不是难办的事。无非选定一种死法,再备齐工具3这一带传统的自尽手段有三:上吊、投井、喝砷石。都简单易行,不见血。豆爷不投并,弄臭了井村人不悦,死后听人骂骂咧咧,不消停;豆爷也不上吊,上吊直挺挺吊在屋梁上舌头伸出老长,没准能把撞见的人吓掉魂儿,何苦呢?豆爷选中了喝砷石。豆爷这么选其实还有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如此能死在棺材里。上吊投井终归得旁人收尸,收了难说能将他装进棺材里喝砷石可以自己给自己人殓,喝了躺进去或者躺进去再喝都来得及,从从容容,干干净净。这样好。
豆爷不怕死,一辈子活得轻松,凡事不巴结,也算得条潇洒汉子。可真的死到临头,心里便有些酸酸的,想想这辈子也极少活出些滋味儿,到头来两手空空,连口棺材也得搭上条命去换,哪能好受呢?
这时候他想到了六。
六是个女人。起先是个小女孩,后来是个小媳妇,如今变成了小老太婆。可他每回看都觉得她不老,都觉得她还是副小女孩模样。六是他一辈子心里喜欢的女人,可想了一辈子终归也没得到。六比他小七岁,命很苦,男人早死,闺女嫁到外村,除此别的没有,只有一身的疾病。
他没娶上六责任完全在自己。六愿意,六的家里也愿意,全叫他自己耽误了。平日里他不愿想这些心里不痛快的事,可如今就要离开人世,他就不能不想想自己这辈子到底在哪桩事上吃了亏。他一清二楚。吃的大亏就是没能要上六。
六是豆爷姥姥村里的闺女,两人论辈分兄妹相称。他小时候常常住姥姥家,和六透熟。两人常在一起玩,那时什么也没多想,只知道和六玩起来很开心。后来长大了,有一日他忽然想到:何不叫六给我做老婆?
六后来没做他老婆责任全在他自己。缘由始末他不愿再去想,一想心里就恼。
六嫁进夏庄后豆爷心里很难受,每回在街上遇见六就低下头,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后来他想六所以嫁到夏庄大半还是为了他,不是为靠近他,就是为气他,反正都一样。
一年又一年过去,自己老了,如花似玉的六也变成了老太婆。
豆爷定下了结自己的时辰:大年三十除夕夜。他选择这个时辰完全是为便于别人收他的尸。平日里很少有人到他家,而年初一就会有本家本族的晚辈拜年。
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离大限还有三日。豆爷知道必须在这期间了结未了之事。农人间的瓜葛多为借贷,他想过了,他不欠别人家钱粮物品,可以死得心安。相反,在他掌管家业的几十年间,他给村人的借贷倒不胜其数,借出去的他从不记账,也不讨还。他晓得想还的不用讨,不想还的讨也讨不来,反倒惹得人家不痛快。说句真实话,豆爷折腾光家业委实是靠大伙帮了很大的忙。
借贷的事无须记挂,身后留下的房和山林工作队也自会处理……
他又想到了六。
要走了,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了,总该去打个照面的。另外,他还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给六摸摸身。
摸身,是当地流行的一种医治病患的习俗。让临死的人摸摸有病人的身,就能将病疾带到阴间里去。这习俗浪漫而悲壮。很多人都相信这样能治好病,豆爷也相信,所以他就想摸摸六的身。死前能为六做了这妆事,也算偿还自己欠她的情债了。
这样豆爷就往六家去了。
天很阴,锯末子般的雪粒儿从天上落到地上,又被风往天上吹,在半空中搅成一团,迷迷蒙蒙。豆爷缩着脖子,弓着身,小心翼翼地踏雪行走,终于来到六家大门外。
六十几岁的人了还六六的叫,总有些轻佻了。那就再加上一个字,叫六婆。几十年间豆爷只有一遭进过六婆家,那是六婆刚嫁过来不久,豆爷要给姥姥家送一车大白菜,他来问六婆要不要搭车回娘家。可没等六婆应声她男人先开口道:我娘们儿的事还用得着你豆爷操心么?一句话就将豆爷噎在那里,吐不出半个字来。从那往后他再也不进这个门了。六婆的男人死后他也没来过,他怕给六婆招惹是非。
今日他就不在乎什么了。
六婆开门见是豆爷一下子怔在那儿,张张嘴没出声,她没这思想准备;豆爷见了六婆也有些慌神,舌头在嘴里打不了弯子。两人进屋后还是面对面站着不说话,像不相识一般。过了好长时间,还是豆爷先开口,说你吃了么六?他还像年轻时候那样叫她六。六婆“嗯”了声。豆爷又说这阵子身上的病见强些么?六婆说哪会强,倒沉了。豆爷说没抓几服药吃么?六婆说吃了也不管用。豆爷说六你瘦多了。六婆说咽不下饭。豆爷说黑下觉困得安稳么?六婆说没安稳,一夜一夜睡不着。豆爷叹了口气,说六你脱鞋上炕吧。六婆说咋?豆爷说上炕我给你摸摸身。六婆闻听脸刷地烧红起来,在这瞬间豆爷又冷丁看见十五六岁时的六,眉眼像两颗新鲜栗,两腿如贴了莲花瓣,一笑露出娇。他的心就抨枰地跳了起来。他再叹一口气,说六别等着赶快上炕叫我摸一摸。六婆埋下头,颤声说你个豆今日来说这,早干啥去了呢?豆爷说这刻也不晚。六婆摇摇头说你走吧,咱都这把年纪了。豆爷说年纪不相干,不给你摸摸身我死也不合眼。六婆眼湿了,说豆咱俩这辈子没缘分,别强求,你走吧,走吧……
豆爷就走了。
豆爷再次去六婆家已是除夕夜。这几天间他已将自己的后事料理停当,砷石自不必说,已在碗里泡好,只等到时一口灌下去。棺材里已铺好被褥,放了枕头。另外还摆进他的几件心爱之物:一双象牙筷子,一套镶银酒具和一枝龟骨牙签。豆爷一辈子不抽不赌不嫖唯独好个口福,到阴间也不忘将这些黎餮家什随身携带。万事齐备,只等一死。这时他又惦念起六婆的病疾来,想想还不能就这样走,这般委实是亏。本来能将六婆走了,实在不算死得圆满。于是他执意再去六婆家一遭,哪怕是使强硬,他也要给六婆治了病。
离家时天已黑下,雪还在飘飞,风却停了。夏庄的除夕夜寂静无声。还不到放爆竹的时候,那须等到半夜“迎年”的时辰。街上不见一个人影,甚至也见不到任何一种畜牲的踪迹,只有将死的豆爷在雪地里踽踽独行。
六婆院里已积下很厚的雪,踏上去腿发软。六婆在屋里包饺子,油灯下,一个人一个影,人动影也动。六我想想还是来给你摸摸身。豆爷开口就这般说。六婆听了没吭声,停下手,人影都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方叹出口气,说豆你一个在家孤单是不是?豆爷说孤单。豆爷说人老了怕的就是个孤单。六婆说豆你就在这儿过年吧,这会儿没人来串门,不碍事。过一会咱俩就吃饺子过年。豆爷说啥个年不年的,也没打谱过。你让我摸了身,我就走。六婆惊讶说豆你今个是咋啦?非立马不等给俺摸摸身,好像有了今日没明日。豆爷说六你没说错,就是有今日没明日,过了“年”我就走。六婆问去哪呢?豆爷说还有哪?阎王老子家。六婆眼一下子张得老大,说豆你胡说八道。豆爷说不是胡说八道。六婆问为啥哩?豆爷说为那口棺。六婆说棺咋啦?豆爷说穷哥们相中了我的棺,早晚要抬走。六婆说抬走就抬走,不就是口棺?豆爷说那不行。这棺我爱惜了一辈子,得留着自个儿用。六婆颤声说豆你这犟脾气从小到老一点都没改,值当用一条命换一口棺?豆爷说值当,老命不值钱。六婆说豆你真的铁了心?豆爷说铁了心,只等给你摸摸身,治豆爷说只有这仙方才能治好你的病。六婆久不语,反慢慢流下泪,哽咽说豆难为你要死还惦着我,可我不能让你死。豆爷说这事不由你。六婆用泪眼望着豆爷,说豆就算我求你。豆爷说六你啥也不用说,上炕让我摸摸身。六婆擦擦泪愠怒道:豆你这畜牲无情义,我说啥你都听不进。我不稀罕你来做菩萨,活得没滋腊味儿,早死早利索。豆爷说不行,六你得活。六婆说为啥你死还非要叫我活?哪有这般的理?豆爷强硬说就这理儿。六婆放声呜呜哭,止都止不住。豆爷在一旁神色黯然无语。
六婆终于不哭,她擦干泪,对豆爷说:你要死,我不拦,要摸身,也由你。可你也依我一件事。豆爷说六你说。六婆说:让我到十字街口先给你烧了纸钱,让你带足了盘缠走。豆爷想想说六就依了你。
六婆就带纸出了门。
六婆回来时几乎成了个雪人儿。一个劲儿地喊冷,她说坑上被窝里暖和,就脱了棉袄棉裤钻进去。豆爷看得正愣神,只听六婆说:过来吧,我倒要瞧瞧你咋样使仙法,俺可是满身的病,漏下一样也不中。
豆爷就走到炕前,伸手进被窝给六婆摸身,很尽心,身前身后都不漏。嘴里反来复去只一句:大病小病跟我走,出了大门不回头。
这当儿,外面突然有人高呼救火,锣也“呕呕哐”敲响。豆爷停下手,抬头见窗纸一点点映红了,豆爷陡地警觉,疾速从被窝里抽出手来,说六我出去看看,那火烧的方向不对。六婆不慌不忙说,看不看都一样,烧的就是你家的破草房。豆爷没顾上回话,迈大步上了街。
豆爷回来时已接近三更天,满身都是烟尘味儿。他怒气冲冲,像一头疯狂的老狗,那火烧的正是他的房。村人尽力救了,可不管用,大火烧塌了屋顶方慢慢熄灭。一切都化为乌有,包括那口即将人殓的棺材。这火烧得蹊跷,不早不晚赶在这时辰。他又气又恨又疑惑,两脚不知不觉走回到六婆家。
六婆已从炕上起身,在灶头烧火煮饺子。见豆爷回来顺口说句烧光了么?豆爷恼恼地说烧光了。六婆说烧光就烧光,咱过年吃饺子。豆爷没吭声,他陡地盯紧六婆的脸,说六婆你咋早早就知道烧的是我家?六婆还是不紧不慢说:我去点的火咋会不知道烧的是哪家。豆爷闻听一怔,随即暴跳如雷,吼:你,你个混账的六,说是给我烧纸却是去点我的房!你这是明摆着要我的命!六婆说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我明明是留你的命你却说是要你的命。豆爷还吼不止:你成心毁了我宝棺!成心毁了我宝棺!六婆说我是成心毁你棺,知道为的啥?你撂腿走了,也算干净利索,可往后,谁来给我摸身?豆爷瞪眼望着她。六婆又说我才不稀罕你摸一遭,我要你以后天天给我摸,这辈子你欠我的多着哩,得补齐,明白不明白?豆爷望着她还是不说话,脸上却一丝一丝见出开朗。
这时,外面“迎年”的爆竹开始响起,此起彼伏,噼噼啪啪,最后终于连成一片,在夏庄的雪夜里回响。使人们感到“年”真的如有形之物有声有色地朝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