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金陵访旧,除了前述的满怀对那儿住女性的敬意,便是要圆这桨声灯影的梦了。那夜与南京学界友人欢聚“秦淮人家”,二楼整座大厅悬挂着江南灯彩,很显示出六朝古都的繁盛。饭店服务开始的歌舞也真淳雅朴,一扫那种职业演员的匠气和矫情。趁着夜幕初降,坐上游艇想领略秦淮的清绝。迎面而来的却是五光十色的灯火和嘈杂的乐声。与秦淮风光全然异趣的喧哗。冲激着彩色喷泉的电光,这种现代声光技术激发的现代热情,一时间把秦淮河的远古情调扫荡得无影无踪。
我们乘坐的那只游艇,原来是为音乐喷泉而设。它不走远,它只是面向着电光在那里左右移动着。乐声停止,看客也纷纷离席。接着又一轮卖票,又一轮看客入席。“游艇”(姑且叫它游艇吧)于是也靠岸,再卖钱,再如此的不走远,只向着那“喷泉”左右游动!
东关头呢?东关头沿路断续的歌声呢?利涉桥呢?大中桥呢,大中桥边的疏林淡月呢?在朱自清的散文中,我看到了“黄而有晕”的灯火,在繁星交错的光雾中摇曳的“杨柳的柔条”,盈盈地升上柳梢的月亮,如梦似幻的轻悠的歌吹,如今,都隐失在现代声光的繁华奢靡之中了!炫奇、刺激、肤浅的淘醉,唯一缺乏的是自古而今的文化上、审美上、情感上的夜秦淮!
我寻找与这座古城相和谐的秦淮,与秦淮相和谐的桨声灯影。而此刻,我却意外地邂逅了在世界任何地方,在香港的尖沙咀,在新加坡的圣淘沙,在纽约的百老汇都能看到的喧哗和繁盛,而独独失去了旧时秦淮的那韵味,那情趣,那一份潇洒和飘逸!
6.有关北京城墙的话题
在北京出版的《中华读书报》(1995年8月9日)上有一篇由记者红娟采写的人物故事。她写的是作家林斤澜,题目叫《话说北京的城墙》,文中有如下一段话——
本是浙江温州人氏的林斤澜,言语里已觅不到几许乡音的痕迹,在北京四十多年,最怀恋的却还是那老北京的城墙。他说:“城墙在中国是很大的建筑格式,北京的城墙存在了八百多年,中轴线,九个门……城墙与里面的格局融汇贯通、交相辉映,这样典型的都城建筑世间绝无仅有。只可惜,拆了!那时梁思成就疾呼:难道不能在拆与不拆之间想办法吗?而今进一步证实了他们呼吁甚是英明。城墙是封闭的,可城墙里面有凝聚力,封闭是糟粕,疑聚是精华,它们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存在,这一点儿,过去考虑的太少了。”
记得林斤澜表达对北京城墙的怀恋和挽惜不只这一次,他还专文写过一篇叫《城墙》的随笔登在光明日报上。文章也回忆了梁思成反对拆城塘的往事。还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梁思成教授有一个诗一般的倡议,广阔宽厚的城墙,正好是一圈高架花园,别的国家花多少钱也不能有这么大的规模。它是绿化带,又是环城花园,还是星星点点的歌厅、舞场、棋局、茶室、酒吧、健身房,是八百年的苍翠和现代的花朵,你里有我我里有你,别时别地无法替代的文化。
梁教授这番设想很有诗意。可惜,诗是诗,事实是事实。诗代表的是文明,脆弱的文明敌不过愚昧和专断。结果是:“拆”,“拆它个稀巴烂”!
后来,到了“文革”,城墙拆得差不多了,又在明西直门的门墙下面,发现还夹埋着元大都的旧门。这当然也不能留,也是义无反顾地、彻里彻外地拆了。那时盛传上面传话说:留着干什么?留下一张照片就够了。
回到作家那篇叫《城墙》的文章上面来,该文最后感慨于时下人们热衷制造假古董的风气,有点幽默,又颇有学者风度,讽喻适度。令他更为感慨的是,“破四旧”的英雄们,毁灭文物的勇士们,竟然不知道有叫做梁思成这个人的。作家的感慨还在于人们对当时批判梁思成这件事,依然缺少足够的反省,当年建筑师们和文物专家们关心拆毁城墙的痛心疾首之情,未曾引发世人沉痛的共鸣。
写这篇文章的作家没有用激烈的言辞来谈论这件大事。但我却从他的轻淡中看出了他的沉重。中国人,现在都关心别的什么去了,谁还关心城墙的拆与不拆这些陈年旧事?像这样对于“与已无关”的事物耿耿于怀的人,现在是很少了。而我们的作家,不仅讲梁思成,由梁思成引发开来,还讲马寅初,还讲这些忠言谏上而终遭灾祸的文明人。
中国人崇尚中庸,爱讲温柔敦厚,遇事前思后想,好像是周到完备了,往往是温水一杯。所以近于迟钝的行事不果断,是中国人留给人们的“整体形象”。但若以拖泥带水或优柔寡断来概括中国的国民性,这可有点冤枉。就以拆城墙这事来说,梁教授请求考虑在拆与不拆之间是否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回答却肯定:没有!就是一句话,“拆它个稀巴烂!”
北京的城墙经营了几个朝代,达八百年,经历了许多兵焚和天灾。其中包括1948年那一次重大的政权转换,数十万守军和平地接受改编,那次的炮火也避免了。但是,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头脑一热,到底还是下了决心把这古城墙给平了。这种决断实在是前无古人。
文革是干了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单说“破四旧”改地名这一椿,一下子,全国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是一例“反修”、“卫东”、“工农”……甚至国际通例的交通信号绿灯通行也想改为红灯通行。那时有很多举止均令全世界感到惊讶和怪异。
但若说文革空前,却也未必。北京的城墙拆在文革之前。而且还不止毁城一例,云南的鸡足山是与普陀山齐名的佛教五大圣地之一,也毁于文革之前。那些动手毁灭这名山的,用的也是“革命”的名义。不是盗匪,不是溃兵,也不是刁民,而是自上而下、由“工作组”带领有组织地将其夷为平地的。鸡足山位于云南宾川鼎,南北七点五公里,东西十五公里,海拔三千二百四十米。始建于三国时期,唐时极盛,有寺庙百余座。现在仅存一修于清代的寺,一门、一塔、其余都葬送于“革命”了。了解情况的人现在回想起来还惨目伤心。据说,那些被伐倒的巨柱,其横断面竟有一张宴客的圆桌面那么大!都说国人生性保守,但是对待祖宗遗留的东西,来了狠劲可也真是吓人。
为区区北京城墙悲怀于今,这在现世是十分难得了。现在的人们很少关心这些事,大人物有大人物关心的事,小人物也有小人物关心的事,人们很难想起屹立了近千年城墙怎么一下子从地面消失了,也很难想起如今的废墟就是祖先的光荣和艰辛!写《城墙》这样文字的作家真是越来越少了。只是这时,我们方才想起红娟采写的这位作家的耿耿之心,想起这颗心的跳动实在是可贵的沉重。
7.被遮蔽的风景
颐和园的苏州街重修之后我从未访问过,原因是我对公园里加岗设卡变着花样收费很反感。人们游览公园是为了赏心悦目,而加岗设卡这种举措只会败坏人们的情绪。且不说苏州街收费颇昂,就是再低廉的额外收费,我也拒绝前往。
苏州街一带统称后湖,是对比昆明湖为前湖而言的。原先的苏州街我常去,那里夏日荷荇夹岸,入秋芦叶瑟瑟,是一个富有野趣的地方。这里两岸是旧日宫中买卖街遗址,时见残塘断瓦,无言诉说着历史的沧桑。从昆明湖移舟至此,避开金碧辉煌、富贵华丽的皇家气氛来到这野树曲溪的所在,仿佛是到了江南水乡,是另一种境界了。
自从苏州街重修,我也告别了这种情趣的寻觅。好像是对一种尊严的维护,硬是过“门”而不入。但后山清幽的诱惑却难以抗拒。每次进得园来,总是信步由长廊至石舫,再经后山至松堂。松堂过去,隐隐显出一派姑苏古城的水街景色:有仿古的酒旗髙悬于绿树之巅,沿山间树杪望去,酒肆耿楼商贾钱庄疏落有致,那便是苏州街了。虽是帝王家刻意仿造民间形色,但亦盎然成趣。
松堂后山一带地势高于后湖,自高处俯瞰苏州街本是观景佳处,这是我造访颐和园最喜流连处。但自苏州街重修之后,情形却大有变异。那里有一座小桥,小桥过去有城阙巍然而立,那城阙一边题“宣辉”,另一边题“挹翠”。这里景色诱人,但当人们登临之际,却有了意外的发现,这一带秀丽的风景突然被恶意的一排挡板遮蔽了。人们明知前有佳景,却目不能至。这种对于游人的伤害不仅是粗暴的、而且是凌辱性的,什么后山的清幽、什么湖岸的婉丽,都被这些举措驱逐得干干净净!
那些兴冲冲的游园人,从佛香阁一路款款而来,山靑水绿,红墙金瓦,自有说不尽的舒心惬意,想不到的是迎面这样一道人为的屏障!这是一种对于美好情绪的戕害,岂是惆怅或失望等语所可形容。细究管理当局此举,意在禁止游人“免费”窥看苏州街的景色。但后山一带一般游人本来就少,以不多的游人伫立山间,从茂密的树隙观赏水乡的酒旗和市肆,上下呼应,不是给园林增添一番情趣?但决策者显然不会想到这上面,他们的赢利动机早已将此种情趣彻底消除了。
在颐和园后山设障阻止游人“窥视”风景的行为,不仅破坏了这座皇家园林的整体美感,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暴露了中国人不健全的心态。这心态与封闭性的文化传统攸关。从中国人的居住习性看,庭院深深,四围筑以高墙,其间隐秘,外人鲜知,它对所有的人都防犯,从王公责族到平常百姓。北京民居,是四合院,皇家宫阙,则是紫禁城,从帝王到庶民都各自用墙、用影壁、用大屋顶把自己隐藏起来,内里都是一例的神秘莫测。
若把话题收回到苏州街对于欣赏者目光的遮掩上来,则还明显地流露出小农的狭隘和俗琐。这看起来与这个虽称礼义之邦的泱泱大国的气度不相谐,然而,这毕竟是小农和小市民组成的庞大的社会。
听说世上许多城市规定盖房不得设围墙,所有的公共和私人建筑物都只能建开放式的篱笆,或饰以镂空的栏杆,或植以花木以为界。这样座座庭院争奇斗艳。各不相同的花木池塘、屋宇楼台,组成了绚烂多彩的公开的风景。而中国不是,它用大大小小的围墙遮蔽人们的眼目,惟恐被人窥去内里的华美或阴暗。中国是一座其大无比的“围城”,大围城之中又是无数的小围城(有时称“土围子”)——它到底是一个其大无比的农民王国。
记得那年访问荷兰,住莱顿小城,到过阿姆斯特丹,也到过海牙。举世闻名的尼德兰是一座完美的花园。海和运河,风车和草地,白色的游艇,装饰着这个花园般的国家。我多次乘坐火车来往于莱顿与阿姆斯特丹之间,铁路沿线洁净如公园,不见任何废弃物,越是靠近城市,那景色就越是美丽(与我在中国国内铁路旅行所见相反,越是靠近城市,铁路两旁的垃圾越多,城市越大,城郊的污秽就越是肆无忌惮)。
在莱顿,我喜欢夜间散步街头。这个小城清幽莴雅,绝对的宁静。这里没有歌舞厅的喧嚣,也没有疯狂的叫卖,尤为让人震惊的是,这里的家庭都不拉上窗帘。夜晚,灯光明亮,那里的客厅和花园被映照得如同白昼。荷兰人完全向你敞开着胸襟,他们要把属于他们的温馨、美好、甚至富裕,全部地、无保留地献给你,他们乐于把自己的一切欢乐向你展开,并与你分享。
于是,我痛苦地回到了颐和园的苏州街,我们的苏州街有一排遮蔽风景的挡板。它的风景是卖钱的,挡住那风景是为了不允许人不花钱就能看到那绿树、那曲水、那挑在树稍的酒旗。
8.电话亭上的招贴
北京这座古城日益呈现出现代风采。今年北京的街头又增添了新录致,就在我居住的海淀中关村一线,每隔数十米便并排竖起两座公用电话亭。这些由加拿大太平洋传讯公司修建的亭子,用枯红和湖蓝两色的现代材料造成,洁净典雅,不落俗,富有现代气息。行走在绿树荫下,远望那鲜丽的红蓝两色的跳闪,仿佛置身欧美城市的街头。
但在这里几乎所有的美好都会走样。曾经的美好,不用多久,就会成为现实的丑陋。例如,满街的台球桌被用来赌博,电子游戏机被用来毒害儿童,而随着电脑进入家庭,色情也随着进入中小学生神秘的空间,等等。
这个城市有随意张贴的习性,无论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建筑物,也无论那是多么华贵和精致的墙面,那些人都有足够的勇气和胆量往上刷浆糊,让那些粗俗的语言随意涂污。这些张贴,大自公家制定而旦常变常新的宣传品,小至各色人等的各色“文告”换房的、求职的、促销的、到处泛滥的“价格面议”、“实行三包”、“致富捷径”。反正那些建筑物已失去尊严,谁都可以任意肆虐。可是,临到太平洋传讯为市民竖立的漂亮的电话亭,事情就有点不一样了。
记得人们说过,谁敢在纽约的华尔街或是香港的中环光洁如镜的地面吐一口痰,此人便算有胆。我想不会有。而在这里,却到处都有这类勇夫。就以此刻我们谈论的电话亭子来说,当人们为它的出现只感到眼睛一亮还不及熟悉它的光艳时,甚至那些亭子里的电话机还来不及安装时,这社会的丑陋习性便一反它慵懒和颓唐的常态,那些“苍蝇”便黑鸦鸦地爬满了那些光洁晶莹而让人目眩的亭子的四壁!
贴了又撕,撕了再贴的,是那些“包治性病”、“一针就灵”的广告。这个城市某些层面的龌龊和无耻,它的“旁若无人”的行径简直让人吃惊——似乎什么最见不得人它就起劲地来什么。在众多的招贴中,这类花柳病广告最来劲,原因就在于它最肮脏。
这些苍蝇般的宣传品毫无顾忌地飘飞和粘贴在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甚至大学圣洁的院塘上,每次经过总感到恶心,羞耻感使人总想闭目侧身而过。但积习总不由自主,总要用余光搜寻那些无耻的张贴,从桔红和湖蓝的鲜艳中去发现那些污浊。
撕了再贴的痕迹,让人想起这民族的劣根性,它的冥顽和麻木说明痼疾的深重。前些时阅香港某报,有散文写“钢琴里的老鼠”。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竟然在肖邦和莫扎特的“家”里做窝!但那是文学作品,事实也许竟不如是。由此联想到此刻这座城市的崭新的电话亭上的张贴,它的厚颜无耻胜过了那些老鼠,鼠类只能偷偷摸摸,而那些花柳病广告却是堂而皇之的张狂!
9.消失的故乡
这座曾经长满古榕的城市是我的出生地,我在那里度过难忘的童年和少年的时光。可是,如今,我却在日夜思念的家乡迷了路:它变得让我辨认不出来了。通常,人们在说“认不出”某地时,总暗含着“变化真大”的那份欢喜,我不是,我只是失望和遗憾。
我认不出我所熟悉的城市了,不是因为那里盖起了许多过去没有的大楼,也不是那里出现了什么新鲜和豪华,而是,而是,我昔时熟悉并引为骄傲的已经消失。
我家后面那一片梅林消失了,那迎着南国凛冽的风霜绽放的梅花消失了。那里变成了嘈杂的市集和杂沓的民居。我在由童年走向年轻的熟悉的小径上迷了路。我没有喜悦,也不是悲哀,我似是随着年华的失去而一起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