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叶赛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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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波斯抒情》的魅力(2)

我们不妨把第6首《番红花的国度里暮色苍茫……》的主题归纳为对波斯女郎的劝导:莫把天赐的花容月貌遮掩,因为生命短暂、生活易逝,人“享受的福分”本来就“少得可怜”。如果主题仅限如此,诗的思想也是十分明确而又符合生活规律的,可说诗人已达到了抒发情感和表达思想的目的。然而,诗人并未使主题思想的展开到此为止,而是进一步深化,从而迫使女主人公思想上“就范”:如果把“花容月貌”蒙起来不让人看见,那就“将会是一种罪过”。在这种情况下,被戒律束缚的波斯姑娘将会何去何从?也许,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刻,诗人进一步展开了“心理攻势”,把自己“梦见”的“另一个国邦”(实际上是自己的祖国和故乡)的风俗习惯赞美歌唱。在那里见不到姑娘们用面纱把容貌遮起来的习俗,无形中又与组诗的第一首遥相呼应:

我们俄罗斯对春天般的姑娘,

并不像拴狗似的拴上铁链,

我们学接吻不凭靠金钱,

不争风斗殴和巧用短剑。

第7首《天空澄清而又蔚蓝……》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童话般的迷人的月色世界:天空澄清而又蔚蓝,草地上野花色艳,习习的微风拂来馨香,疲惫的“旅人”怀中依然是那波斯女郎……不同的是,先前(《我从未到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女郎的明眸里是大海,此刻,女郎的明眸里泛出了月儿的清光。人与景的和谐融合,体现出诗人内心的慰藉。

在第8首诗里,面对“清冷的月色金子般橙黄/夹竹桃、紫罗兰竞相飘香”这现实世界,诗人对波斯女郎发出了“尽情地生活,尽情地爱吧”这样热烈的呼吁。追求爱情,热爱人生本是古往今来人之常情,而那些连青春年华之时也无所追求的人,你只会对他产生“可怜”这种情感。诗人在歌颂爱情的同时,也道出了一个符合自然规律的真理:岁月易逝,现实难再。至此,诗的潜在题旨——珍爱生活,也就跃然纸上了。

细细品味第9首诗《霍拉桑有那么些门户……》,你会再次体会出叶赛宁诗歌固有的那种“淡淡的哀愁”的基调。这“基调”取决于炽烈情感与冷静理智的冲突:此时诗人不得不理智地对待自己那“一厢情愿”的情感,返回祖国和故乡的怀抱。然而,只缘诗人的“多情”,即使对方对其炽热的恋情已无所谓了,他却还是那么痴情:

波斯,我难道该离开你?

难道我和你将永远分离?

这里的“波斯”是象征形象,一语双关,读者自会感觉到它是“绝色美人”的简称和化身。诗人表示,即使回到挚爱的故乡和祖国,仍然要把她“歌唱”,因为她给了诗人“美的苦果”。当你读了诗人这类痴情的诗句,你能说什么呢?如果叶赛宁没有这样的胸襟和这样的感情,那么世人就不会读到这珍珠般璀璨的诗了。

故乡与祖国永远是温暖心灵的“炉灶”。对浪迹天涯的游子来说,尤其如此!在叶赛宁的诗中,祖国与故乡是浑然不可分的,而故乡与大自然的形象又是重合的。对诗人来说,那是“永恒的召唤”:

……

如今我该返回俄罗斯去。

……

出于对故乡的一片挚爱,

如今我该返回俄罗斯去。

不难看出,波斯女郎只能留住诗人之身,却无法留住诗人之心。这是一曲别具风味的故土情歌和祖国恋歌!这一题旨在第10首《菲尔多西浅蓝色的祖邦……》里得到了进一步的阐述。抒情主人公虽然身在“异国”,心却向着“故乡”:

波斯啊,我知你美好异常。

玫瑰花像灯盏一样绽放,

它们那清新矫健的姿影,

又使我想起遥远的故乡。

波斯啊,我知你美好异常。

故乡与祖国的形象萦绕在诗人的脑际,时时浮现在眼前。这里,如果说诗人由于眼睛所见到的异国风光(玫瑰花像灯盏一样绽放……)而联想起“遥远的故乡”,那么,在《番红花的国度里暮色苍茫……》一诗里,读者便可看到,抒情主人公由于嗅到“田野上浮动着玫瑰的暗香”而勾起对故乡和祖国的思念之情:

田野上浮动着玫瑰的暗香,

我却梦见了另一个国邦。

亲爱的,让我亲自给你

把海亚姆从未唱过的歌唱……

田野上浮动着玫瑰的暗香。

诗人曾在《自传》中写道:“我的抒情只为一种巨大的爱而存在,那就是对祖国的爱。对祖国的感情构成了我全部创作的基调。”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叶赛宁诗歌创作的情感源泉。

在第11首《做一个诗人,就该这样追求……》里,作者明确提出了诗人的崇高使命:由衷地歌唱自由,“让自由的美名广泛地传扬”。即使遇上了最大的不幸,精神上遭到难以忍受的折磨,也不要忘记歌唱自由,为自由而献身。这里,诗人并没有采用正面说教的写法,而是形象具体、思想深邃地加以阐述:

正当诗人去找恋人,

恋人却和新欢同睡一床,

他凭借提神浆液在支撑,

并不把刀子捅进她心房。

通常,在这种时刻酒会充当“杀手”的帮凶,而诗人笔下的“提神浆液”却起到了“浇愁”的“清醒”作用,因为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自由”这一信念。自由,当然也包括恋人的感情自由!然而,诗人毕竟同常人一样,胸中也会燃起“嫉妒之火”,他不同于常人的只是:更多一层理智,更多一份激情。所以他才会真正为自由而歌唱,而献身,哪怕“像个流浪汉死去”,也不能玷污自己所信守的“自由”这面旗帜。爱的转移和消逝曾使多少钟情人痛不欲生,长恨百年。然而,在叶赛宁的这首诗中,读者所见到的是胸襟豁达的宽容和常驻心头的温情与爱意,而不是什么恶毒的怨恨与嫉妒的诅咒。应当说,此诗的艺术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诗人内心的真挚感情,来自于诗人的坦诚:

剖开自己柔嫩的皮肉。

用感情的血液去抚慰人心。

第12首《我恋人的双手像一对天鹅……》既是爱情诗又是哲理诗。爱是“普天之下的所有人们”的追求,爱能使人们的心灵变成“黄金”,而“抚爱”则是诗与歌的衍射和延伸。也许,正是基于这种认识,诗人一生都在爱情中浮沉。

我恋人的双手像一对天鹅,

在我的金发里时现时没。

把恋人的双手比作一对天鹅,自然是普通的比喻。然而,“天鹅”在金发里“时现时没”的意象却十分新颖且有创新意义。“天鹅”本是双手的明喻,而在诗的结尾却巧妙地转换为“抚爱”的暗喻:

他本可唱得更柔和美妙,

结果却毁于一对天鹅。

此时,转喻与转移的意象相结合就产生出富有联想余地的艺术效果:天鹅已不再是“双手”,而是“女郎”的代喻了;“抚爱”已不止于“时现时没”,而是具有更丰富的女性温存的内涵。仅从此诗意象的巧妙运用,便可窥见诗人艺术功力之一斑!

此诗的哲理性则在于:献身艺术与追求爱情,两者并非水火不相容,可是诗神如果一味沉浸在爱神的抚爱之中,那就有可能在这种抚爱的火焰里焚身。

第13首是《为什么月儿如此暗淡……》:

……

为什么月儿如此忧伤?——

我在幽林中向花儿提问题,

花儿回答道:“从玫瑰的悲哀,

你就可探知此事的底细。”

玫瑰的花瓣飘落在地上,

玫瑰用花瓣告诉我秘密:

“你的莎戛奈同别人温存,

莎戛奈已吻了另一个情侣。”

……

变心、哭泣和痛苦可谓不少,

有的人恭候它们,有的可不想要。……

读罢此诗掩卷沉思,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法国著名作家梅里美笔下嘉尔曼的命运和俄罗斯诗歌大师普希金笔下的茨冈女郎之死——她们都是为感情的自由而献身的。先前的情人竟成为戕害她们的凶手,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们感情的转移——另有所爱。那结局真令人对“自私的爱”望而生畏!叶赛宁笔下的女主人公莎戛奈也“感情转移”了,与“另一个情侣”接吻,“同别人温存”。为此就连月亮也无比“忧伤”,玫瑰花也枯萎凋零。然而,抒情主人公却能从心灵痛苦中超脱和振作起来,看到生活仍旧会“无比地美好”,满怀信心和乐观的情绪走向未来。这里充分体现出叶赛宁的爱情观:爱只能让心灵变成黄金,而不能使其成为感情自由的枷锁。这与普希金的著名词句“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是一脉相承的,艺术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大地上淡紫色的夜晚,

仍旧永远无比的美好。这是故作轻松、强颜欢笑之笔,读者不难发现抒情主人公内心的惆怅和痛苦,也能窥见到抒情主人公那坦诚、旷达的胸怀。爱情不是铁链能够锁住的——这就是这首诗的题旨。只有真正无私的爱才是崇高而纯洁的,它所升华的诗的结晶才会流传千古,令人赞赏。

《愚蠢的心啊,且莫跳荡……》这是组诗《波斯抒情》中的第14首。炽热的情感里注入了冷静的理智,情感与理智融合,追求与失望、坎坷与希冀浑然一体,是叶赛宁固有的那种“淡淡的哀愁”式的典型诗篇。全诗六个诗节中有五个诗节是以“愚蠢的心啊,且莫跳荡”这样自我劝慰式的诗行作为结句。就艺术形式来说,此诗颇为新颖别致,不落陈套。诗人仿佛在与自己的“知己”促膝谈心,倾吐衷肠,实际上却是地地道道的内心独白。然而,这是特定环境里的“独白”和“与心交谈”,既是诗情的倾诉,又是诗境的创造。请看:

月儿迷人的黄色清光,

朝栗子树间的隙缝流淌,

我偎依着拉拉的灯笼裤,

在她的披纱下面掩藏。

愚蠢的心啊,且莫跳荡!

我们有时都像孩子,

常常又是欢笑又是哭泣,

因为我们同时遇上,

世间的种种欢乐和挫折,

愚蠢的心啊,且莫跳荡!

抒情主人公怀抱着波斯姑娘拉拉,思想却飞向了自我的内心,在那里他回顾过去,以寻求走向未来的力量:

我到过许许多多国家,

为幸福找遍海角天涯,

只是一厢情愿的命运,

我可再也不想去找它。

愚蠢的心啊,且莫跳荡!

生活没有使我们完全上当。

让我们汲取新的力量。

心儿啊,你小睡片刻吧,

就在这恋人的膝头上。

生活没有使我们完全上当。

“愚蠢的心”既是诗人的自况,又是借以抒发情感和赖以慰藉的对象。本来,月光之下的幽会当是情人最幸福的时刻,心儿是难以按捺激烈的跳动的,然而诗人却刻意让它平静而又平静,且莫再像先前那样“一厢情愿”地痴情。这倒不是对“爱”的失望,而是理智地、冷静地对待爱情,内心仍然企盼恋情炽烈、心心相印的爱:

也许未来如雪崩的命运,

会突然地发现我们俩,

它将用夜莺的婉转歌声,

来回报我们对爱的呼唤。

愚蠢的心啊,且莫跳荡!

永恒的爱,纯真的情,全然超越了自私狭隘的范围,活现出心灵的高尚和圣洁!痴情的诗人如同天真的孩子,在倾注自己全部的心思和感情时,永远是毫无保留和毫不犹豫的!这种爱不仅出自生命的本能,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出自对美和崇高的追求。这种爱是不会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的,因为它充满了主人公的整个灵魂。

《这浅蓝色的欢快的国家……》是《波斯抒情》的第15首。这诗的基调里有感伤的成份,但却没有凄凉,叹惋中见振奋,惆怅里闪耀着希望的光芒。诗人的声誉使他注定要把一生献给诗歌创作(“名声已卖给诗篇”),但作为一个常人,他又需要爱情(“夜莺把玫瑰呼唤”)。正因为他是一位声誉很高的诗人,许多女子才对其崇拜倾慕(“许多玫瑰花都侧身弯腰”)。然而,凭借自己那敏锐的目光和预感,他知道谁爱得最深(“只有一株用心儿微笑”)。那是深藏在内心尚未袒露的爱,正期待着诗人对爱的呼应。此时,诗人敞开了拥抱的胸怀:

你和我——我们一起笑吧,

为了这些可爱的地方。

海上来的风儿,轻轻地吹吧,

你可听见夜莺把玫瑰呼唤?

就是在这“浅蓝色的欢快的国家”,在这诗歌与爱情的国度里,诗人把诗与情结合了起来:

纵然我一生都卖给了诗篇,

但在枝杈的阴影里,夜莺把玫瑰

当作盖利娅搂抱在胸前。

这里的“盖利娅”是位“不确定”的女性,叶赛宁是取现实生活中的事实,变其为诗的理想的。据苏联学者考证,“盖利娅”既指《巴库工人报》的编辑恰金的六岁之女罗莎,又指叶赛宁与罗莎的共同朋友盖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只因罗莎喜欢这个名字和父名,所以常常以“盖利娅·尼古拉耶夫娜”自称,并博得了叶赛宁的欢心。。可见,此诗还蕴含着诗歌与爱情辩证统一的哲理:爱情是诗歌的有机养料,诗歌是爱情的升华。

组诗《波斯抒情》的风格、结构和异国情调,让读者感到诗人当真到过波斯。这里不仅有著名诗人的名字再三出现,还有名城德黑兰、霍拉桑、色拉子以及典型民族服饰披肩、头纱等等诗意表现。在15首诗中,听起来完全属于波斯情调的女性名字莎戛奈及其昵称莎嘉,也先后在6首诗中(第3、4、9、10、12、13首)反复出现。而玫瑰和夜莺则有其固定的隐喻意义:玫瑰乃是对热恋的姑娘的代称;夜莺则是钟情的青年。而夜莺之歌乃是恋歌的同义词。这都使组诗《波斯抒情》以波斯式的诗歌特点在美学领域里得到了丰富和发展。

20年代,《波斯抒情》的作者叶赛宁,常常会由于“纯抒情”和“脱离现实生活”而受到指责。这一组诗也未能使诗人逃脱这种命运,仿佛它也“有碍社会利益”,归根到底,只因它与东方诗歌相“呼应”,而不是与自己国家和时代“步调一致”。不消说,这种庸俗社会学的谬论早已不攻自破了。如今,《波斯抒情》已成为世界诗歌宝库中璀璨的珠串,它所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多姿多彩的抒情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