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淡约飘在初十的花瓣儿
快过年的时候就很想见见老朋友,是那种淡而久远走过来很老很老的朋友。
古城南二环朱雀立交桥北面新开元大酒店203玫瑰厅里,简单和姐姐简画在等两个33前的女朋友——秦晓芳和慕容雪。她们已电话相约,每人还可以再带一位好友。简单点秦晓芳,简画点慕容雪。简单想,那秦晓芳和慕容雪她们还会带谁来呢?秦晓芳在电话里说,我带杨楠;慕容雪说是要带个王丽丽。两姊妹有了自己的朋友,在与朋友共同成长的过程中,朋友又带来了新朋友,这很像滚雪球和传销。寻找朋友的过程就是寻找自己无能到有能的过程。人总是从无能出发,最终收获能力。她们很像蚕的一次次蜕皮和变化,终于完成虫到蝶的路程,脱颖而出,翩翩起舞,展翅飞翔。杨楠双木成林,丽丽是美丽加秀丽吗?依慕丽质是女人惯性……简单支头抱脸地在胡思乱想。
在这40多年的人生经历中,朋友徐徐似风,滚滚如潮,浪奔浪涌,谁是简画简单姐妹游出母亲怀抱爬上河岸时最想倾诉的第一人和第二人?简画简单姐妹想想也就是秦晓芳慕容雪她们俩个了。秦晓芳简单俩同读在农村县镇中学初中部,晓芳比简单高一个年级读初三,简单初二;姐姐和慕容雪在简单读高中部一年级,同班。她们四人是鸡猴羊羊三个属相。
秦晓芳应该是简单朋友的最初。在县中学的苹果林中,秦晓芳鼓着杏核眼,穿着大红的平针毛衣,唱着高八度的歌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来赴简单的第一次约会。
秦晓芳雪白的鹅蛋脸涨得通红,扭着细细的面条腰,长腿立成丁字步,很正色地对简单警告道:“有我,你就不许摘苹果!”
简单笑笑,忽然间猿臂螳螂腿地一阵乱舞。秦晓芳急了握拳跺足地冲简单大叫起来:“你干啥么?你干啥么?啊?”简单一顿停住舞动的双手指指杏般大晓的毛苹果蛋淡淡地说:“哎嗷,这么爱护公物。指指苹果也不行吗?”
那时,简单是初中部出名的坏典型。简单的班级里每周选一好一坏俩个典型。好同学的名字在前黑板,坏典型的名字在后黑板,一周一换。在艰难的选举会上简单总是自告奋勇地恳求全班的同学们说:“就让我把坏典型当到底吧!别挤牙膏了,谁还比我更坏?”果然,简单的名字就被黄油漆坚决地固定在班级的后黑板上了。力争下游的人还有什么救药?
“为什么偏要把坏典型当到底呢?”秦晓芳在苹果树下问简单。简单看着自己脚上的解放球鞋,看看秦晓芳脚上的上海白塑料底包边黑色方口布鞋里黑红灰晓方格的尼龙袜子讲:“为了自由。为了可以随便地出入课堂去宿舍睡觉。为了可以摘吃学校树上的柿子、李子、葡萄、杏、核桃等等水果,还可以喝灶房的羊奶,生吞鸡场的生鸡蛋……”
简单开始告诉秦晓芳自己的真实想法:“父母下放不在我身边,没有钱,我还要长身体活下去呢。反正也入不了共青团,父母是有问题干部,好学生从来也不会选我,那我就当坏学生吧。当坏典型又不是学习成绩坏。把坏典型当到底怎么了?不就是写写检查吗。如果检讨书可以写成水果,写了又怎样?练字练文采,自由自在,有吃有喝,当坏典型也挺好的。”
“为啥你地化学成绩总是60多分呢么?”秦晓芳又问:“而你其它课目为什么全是90以上还有100分呢?化学课对你来讲,真是很难学吗?”
“才不难呢!”简单大笑起来:“那是因为那个公鸡嗓子的白脸尖鼻子的化学男老师居然在第一天上课,总是用粉笔头砸我,真伤脸。”化学老师是让简单上台板书默写元素符号,她把铝AI和氯CI没分清楚,颠倒了。那个公鸡嗓子的白脸老师就驼背立正驼背立正地反复表演,结果简单再写时又搞反了。简单还回头作鬼脸,公鸡老师手中的粉笔头就飞过来砸在脑门上。“所以,对付化学”简单说:“我就只考60分。60分是目标,多一分我都痛苦。我就是要用60分来拉尖鼻子瘦公鸡的教学分数,让他也成为低差级教师。我是学化学知识,又不是学分数,你不知道考60分多有趣!它比100分还难得呢!上次考的67分,气死我了。这次考了61分,一看到成绩,我一下就跳起来了呀,太奇迹了!我真为自己而自豪!”秦晓芳听着握住了简单的手,金鱼般漂亮的杏核眼睛瞪成了一双玻璃球。
在这以前,简单总是坐在舞台的窗户框上听秦晓芳在学校宣传队里领唱,爱看她跳舞演样板戏,打篮球乒乓球。后来,她就带简单让音乐老师罗敏捷教拉二胡和小提琴,她们去杨陵中学对演节目时,秦晓芳简单是伴奏的双头弦。简单没有红毛衣又很瘦小,秦晓芳就四处给自己去借,把她穿小的红毛衣给简单套在身上。可怜秦晓芳简单两个14、13岁的小姑娘只会拉一个曲子《北风吹》,任观众再为她们鼓掌,她们也只能谢幕敬礼,谢幕敬礼,再谢幕敬礼。那种被人重视尊重的感觉让简单觉得实在美妙极了。
那是1971年的事了。秦晓芳家是高级科技人员,下放在氮肥厂;简单家是干部,下放农村,她们是随家下放的子女,同病相连。以前在学校看电影,简单总是一个人在银幕后面静静地看。冬天的夜晚,学校又放纪录片《刘文采收租院》和外国故事影片《多恼河之波》。那天,秦晓芳穿着毛领长棉猴,头包着翠绿四方绒围巾,搬着条凳找到了银幕后独立的简单。秦晓芳拉简单坐下后和简单的脚并在了一起,她们挽住双臂,双手习惯地操在棉袖桶里。虽然秦晓芳身材细高如麦杆飘摇,简单还是感到她为自己挡住了一半的寒风。从此简单有了看电影的伴儿,不再形只影单。简单问过秦晓芳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当丈夫?秦晓芳鼓鼓杏核眼望望天空说:“起码应该和你一个姓,必须是个姓简的男同志吧?”简单满意地点头同意,然后也发誓:“我向毛主席保证,也要找个像你一样姓秦的男同志。咱们说定了?”“恩,说定了!”她们用脚拉了拉钩。
印象里老师还是要批评教育简单这个坏典型的。有一次,语文老师刘明昆提水在操场上看见叫简单就直招手。秦晓芳很担心简单,她就远远地望着他们谈话,等待简单。简单对老师朝秦晓芳一指说,不行,我得先去对她讲句话再来听你训我。简单就跑步过去对秦晓芳说,没事的,他是约我量量乒乓球台子到底是多少步。真的!不信你就在这儿看着吧。简单又跑回去继续和刘老师一边谈话,一边慢慢点头在乒乓球台子旁迈步转起来,而且越来越快。提着开水又受累又语重心长的刘明昆老师气喘吁吁中发现了简单的不良动机,就用四川话怒吼起来:“简单(蝶),你一哈儿到我的房子里去一下(哈)儿!”
望远处,简单看见秦晓芳弯着腰捂着嘴在笑。简单指指老师的背,做了个扒饭动作,又煽煽手背,让秦晓芳放心回家去。到了老师的房间,简单坐在晓木板床上背靠着墙。“双手背后,严肃点你。一个女娃儿家,你看看你腔什么样?”简单从裤兜握住一把铅笔刀双手背后开始割床单,一下、两下……
第二天,刘老师在上课时讲道:“昨天,有个小老鼠把我的床单子咬破了,简单(蝶)同学,你有啥子好法儿么?”简单点头坏笑着说:让我想一下儿吧。刘老师,你也要把我名字的“单”字念准确吧?别总是“蝶、蝶、蝶”地喋喋不休,你又不是“蝴蝶迷”,同学们以后会叫我“间谍”那我可没法活了。
刘老师用手捏着圆鼻头转了半圈把手放进大衣口袋里又拿出来,举着兰花指划了全班人头最后点着简单说:“我看了,你一定会活得最旺的。因为你敢爱也敢恨。爱憎分明的女娃儿就是刘胡兰——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下课!间谍同学,你下课后给我来帮一下忙,补起床单儿,要得?”
简单去了,还问刘老师怎么补?他说:“间谍,你很聪明好学,你可晓得?”简单摇头。刘老师的脸忽然涨成紫酱继续说:“很多人喜欢你,你可晓得?”简单说:“床单呢?不是补床单的吗?”简单看见那个床单已经换新。刘老师讲:“床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天要告诉你这两句话,你是个很聪明好学,很招人喜欢的女生。你去吧。”
走出老师的房间,简单很不安,很羞愧。为自己的言行,为那个床单,我可怎么办?“你是个很聪明好学,很招人喜欢的女生。”走在校园里,简单回想老师讲得话脸红了。她感到自己步态飘逸起来,还娇媚得很。人来人世间走,许多人的眼睛和话语就是你认识自己的镜子和营养。你在这些镜子和营养中渐渐看清了自己的好与坏,挑拣取舍,长成了大人。
第二天,14岁的简单见到了自己的初潮,如红花绽放。
简单是像生病发冷躺在宿舍床上时,才给秦晓芳讲了实话。刘老师其实是为了给简单改话剧本《送公粮的路上》和长诗《党颂》中湍急的河流注解而叫简单谈话的。一个坏同学,也不是总被老师批评的。只是那时简单还怕羞,还不知好歹。好奇戏剧诗歌文学,那是心里的事,说不得也讲不得。讲急了就用老师的床单撒气,简单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疯了。
有了朋友,就有了诚实的教育。朋友的心是纯如血液A、B、O、AB类型的,是可以救人出生死线上苦挣扎的。简单可以放心地对秦晓芳说,我最文学。简单还可以给秦晓芳很动情地背诵那首高红十等北大学生写的长诗《理想之歌》:“红日、白雪、蓝天,乘东风,飞来一群报春的群雁;从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出发,到宝塔山下……”;背诵俄国大诗人普希金的诗《飞翔的箭》:“你向前飞去,从此你就不再是你……”秦晓芳的好就是不评论不效仿,永远地容任朋友胡来,无论你好坏。好了,她不言语;坏了,只问问为啥么?也就是问问,从此不再传言说道。好朋友,就是鼓励容忍你自由自在发展的知心人,在她的面前,你是放松的。秦晓芳是简单的第一个女朋友。是那种像湖水一样安宁美丽的好朋友。简单青春期的一切优点缺点都如向湖水击入石头般被秦晓芳鹅蛋脸上荡漾的笑容接纳了。秦晓芳的笑容如波,待波平湖静后,她依然安宁如故地美丽,是简单记忆里永远赏心悦目安逸随心的风景。
1972年夏天简单家被落实政策返城。在回城的路上简单下定决心,到高中我一定要当个像晓芳那样的五好学生!从此,秦晓芳和简单下乡插队、入党考学、结婚生子……相互丢失了音信30年。是秦晓芳在市区挂职当副区长后与简单的突然重逢,让简单便迫不及待直奔秦晓芳家去检查人事干部老简做的饭菜,从此秦晓芳简单她们再也没有失过约。当然,简单的婚约也未爽少年之誓言。饭菜间,简单连忙向秦晓芳汇报,找老公时就真没敢不找个姓秦的同志。童年月光下一句玩笑成真,人生到底是谁的手在操纵着她们的命运?不然,秦晓芳简单她们少年戏言老公姓秦姓简又如何解释?
女朋友,真是人生活中的盐。她不显眼,不值钱,但是你不可缺少她。秦晓芳就是简单青春期断乳握住的第一双女朋友手。这双手,用温暖告诉了简单,什么是青春至今难忘的友谊。地多久,天多长,女友的温暖就在简单的心中存在。
慕容雪是姐姐简画在普集中学高中部的同班同学。现在细一想来,秦晓芳如果是简单的知己,清秀安详端庄;慕容雪就是简单少女青春的偶像,高贵幽默风趣。她那两条又粗又长拖在后背跳跃扭动拍在裤子上的大辫子,健康而光滑。她洗头是到理发店去的,八角钱一洗。简单好奇,爱陪着她。当年的八角钱是什么概念?是两个鸡翅,一条红烧鲤鱼,10个鸡蛋,一斤猪肉,太奢侈了吧。她是县长的大女儿,与简单们几个城乡移地的丫头们的心境很不同。简单们是放逐流亡者的子弟,而慕容雪是县长和医院院长的大公主,是学校里好成绩好优越的皇族学生。学校里的一切文体好活动,都非她莫属。只是个头上,秦晓芳和姐姐是地配天设的一对儿高挑洋气。慕容雪娇贵上身短腿特长,但个儿矮。简单也是个落架的凤凰不如鹌鹑的晓低戳儿。
简单第一次见慕容雪是她在与简单姐姐简画打乒乓球,穿着一件比秦晓芳的洋红平针毛衣有更多V字型和波浪花纹的正国红色手工毛衣。她们乒乓球打得不分上下。简单顿时很惊讶在这个晓镇子上,姐姐有了对手,高年级里有了比秦晓芳更吸引人的女生。在城里,简单在省业体校练过体操,可以上高低杠,小翻根本不用手撑。姐姐从小就是城里重点小学的全校全才生,是个集美丽学习文艺体育公认的天才女孩儿,百米飞人,乒乓、篮球、乐器、绘画、歌唱、舞蹈、广播……简画她均无师自通。有姐姐简画,简单就一直自卑得很。姐姐是一个成绩得了98分也要哭半天的人,学习册全是红通通的100分。妈妈总说简单:“干好家务吧,那就是你唯一的把式和出息了。”简单每天放学去等姐姐,总是低头看地听人问姐姐指简单:“那是你的亲妹妹吗?怎么一点都不像你呢?”语气是十分怀疑。
简单看慕容雪打乒乓是没有姐姐狐仙妖媚空灵的细高苗条灵巧。慕容雪是茁壮巧葫芦型的,腿超常人地长,下巴上还有一颗美人痣,很像《冰山上的来客》假古兰丹姆。慕容雪边打边用嘴努着简单问,谁?她是谁?姐姐推拉抽挡着介绍简单是她妹妹时,慕容雪夸张地张大嘴巴拖了长音说“啊——呀——!是吗?你妹妹?”然后,朝简单认真地看看,眨眨浓密翘着长睫毛的弯月牙眼睛,很亲人般肯定地冲简单点头微笑,用了久违的普通话说:“嗷,这么惹人心疼的小女孩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