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指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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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在慕容雪之前,简单想想还没有同学正眼瞧过自己,连姐姐也很不耐烦地训着怒斥简单无数遍说:“老天爷,你能不能乖一点?别让老师总为你向我告状好不好?我的祖奶奶!”简单不如姐姐简画,妈妈不在她们身边,爸爸哥哥都下放插队在很远很偏僻的地方。家,已经散得四分五裂。姐姐在学校里什么都强,简单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就是简单的小家长。成长时期的简单是个让小家长姐姐一睁眼看见就头疼主。老师们找不到家长就向简画反反复复地告状,一个坏典型的芝麻绿豆大蒜土豆的缺点又自然有很多。现在好了,慕容雪在用乒乓球打姐姐了,很好。慕容雪那句“嗷,这么惹人心疼的小女孩啊!”的夸张怪叫和肺腑赞叹,使简单改变了支持的立场,竟然在心里眼神表情上明显开始希望姐姐简画输掉。

简单冷眼旁观乒乓球赛,结果,姐姐与慕容雪是各有输赢。“叛徒!”战罢,简画愤愤然甩给简单一句话就走了。慕容雪则搂搂简单的肩膀说:“走,咱们一路回家。好吗?小丫头。”慕容雪在问简单,好像还在征求意见。走在慕容雪身边,简单仿佛感到了久违母亲和亲姐姐的气息。“走,咱们一路回家。好吗?小丫头。”简单顿时感到自己就小了,娇了,还有依赖了。在人一生的旅途上,有时候那种亲人的感觉,还真是一些没有血缘的人给于的。

简单第二次注意慕容雪是她站在高大的梯子上,在涂校园里一幅《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巨大宣传画,姐姐简画也在画。但慕容雪在不断地开心取笑玩闹,笔下线条却很从容流畅。而姐姐简画很严肃很认真,一板一眼根本不分心不苟笑,专注仔细。

开会全校大会时,慕容雪就在人群里向简单招手打哑谜,还示意让简单溜过去谝闲传。她给简单的奖励就是一幅钢笔速写《烧包报幕图》:一穿裙子的女孩子,闭目鼓腮,嘴噘着裙踞飘飘,冲天吐着一连串的无声气泡。图边还有旁白在问穿裙子吐泡泡的女孩子:“烧包,你在说什么?”简单也还以一幅芭蕾舞剧吴清华“倒踢紫金冠”的速写。

乒乓球、普通话、裙子、速写……这些都是文明大都市女孩儿的特殊语言符号。慕容雪与简单的交流是久违干涸的土地逢甘露的默契与酣畅,是发霉阴坡地的小花野草忽然照到阳光的温暖和舒适。先进文明生活,是人类抓住后体会到就再也不可能回头放弃的东西。慕容雪让简单重温了逝去先进文明的都市女孩儿特殊的语言和技能,并且让简单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与众不同,也曾经拥有过那样先进文明的生活。如果秦晓芳给简单的感觉是湖水,纵容包涵;那慕容雪给简单的感觉就是充满活力的溪水,是接纳和引导她将带着她去河泊、大海、汪洋、活泼泼的溪水。是远方那天水之间,是简单感到好远好远很美丽的地方,令人心驰神往地着了魔的天堂。

从此慕容雪就是简单的吸铁石,她走哪儿,简单就跟在她的身边。慕容雪不烦简单。也许也烦,但是简单没有体会,没有感觉。简单不回自己家,很爱回慕容雪的家。没有爸妈,就把别人家的爸妈当父母,很自然很自在地到人家里呆着。看慕容雪开门,开炉门;给哥哥妹妹洗衣服;扫地,擦桌子,收拾房间,整理自己的晓皮箱;洗菜,淘米,擀面条;一边看晓说,一边熬稀饭,一边放声大笑,一边读起外国小说里可笑之处给简单听……生活,在慕容雪手下原来并不是外婆和妈妈唠唠叨叨说的那样“不能一心二用”,简单看慕容雪在家里完全已经一心三四七八十来用了,而且很流畅,很艺术。简单羡慕这样能干的生活者。简单开始接受这样的生活,羡慕这样的生活,并学习和向往这样的生活。慕容雪虽然是姐姐的同学,但也是简单生活的母亲、姐姐和老师。她不但使简单感到亲人的气息,还使简单找到了失去的家的温暖。简单那时常常无声地跟在慕容雪屁股后面想,如果我有了家,就要当一个慕容雪这样条理节俭勤快的女人。很奇怪,简单看见的慕容雪不是女孩子,而是一个成熟的女人。简单想活成这样的女人。

女人慕容雪上台演话剧《教育革命》里一位可以改造好的知识分子后代。简单看慕容雪在台上出场是双手抄兜仰望星空闲情逸致地读诗:“月光满地惹人醉,凉风入怀心情快,屋梁映雪需及时,年华不遇人俱在?”简单至今不懂为什么自己会把这首毫无任何特色的诗记得如此牢固,也许就因为它仅仅就是出自于慕容雪之口吧。

慕容雪还在台上演秦腔《沙家浜》新四军的伤员。“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呐——啊——”简单的眼睛就跟着慕容雪在台上舞蹈。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顶天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呛——才——衣才呛!烈日喷焰晒不死,严寒霜雪郁葱葱。那青松,逢灾受难,筋磨砺尽,伤痕累累,斑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杆如铜,呛才!衣才!衣才呛!蓬勃向上,倔强峥嵘,崇高品德人称颂,俺十八个伤病员——,也要成为十八棵青——松!云手,转身,再云手,向前挺一步拿拳丁字脚站稳立正,亮相,转身,向左臂扎绷带立在高处右臂擎天的壮士指导员郭见光聚拢。集体造型,亮相,落幕。

简单为什么33年过去也忘不了这鼓舞人坚强活下去的一幕戏?“烈日喷焰晒不死,严寒霜雪郁葱葱。那青松,逢灾受难,筋磨砺尽,伤痕累累,斑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杆如铜,蓬勃向上,倔强峥嵘……”俺是否也要成为一棵这样坚强的青松?是那歌词?是那锣鼓?是那些碎步?亮相?还是舞台眩目的灯光?细想想,还是因为有了慕容雪的表演在那里,歌词才有了特指精神和强烈的感染力。

从此,慕容雪就再也没有走出简单的视野。看不见时,她们就写信。看见时,她们就永远不分彼此地默契如初。无论城乡两地,还是婚前婚后;无论少年、青年、中年,还是以后将面对的老年,简单结婚娘家的朋友来的慕容雪就是唯一。

新婚的头夜,她们不懂规矩地挤在新床上,直到儿子出生,慕容雪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简单一直相信简单眼里慕容雪的钢笔字就是奔放的一串花。30年后,这些干花开放在简单的旧皮箱里就成了古董和文物。在北京潘家园的古玩旧货市场,有文革时期的信件60元、300元一封买价不等。简单把慕容雪的写给简单的40多封信粘贴成册完璧归赵时,那就是一份稀罕的文物,无价的情谊。也是一个小女孩曾经对都市生活,家庭温暖和成熟女性魅力向往与走近的见证。

6年前,慕容雪随天上飞来飞去的夫婿老姜同志军转西安,同城相聚自然就有很多。一次老姜大哥出差,简单夫妻请慕容雪及女儿在城南吃饭。饭后简单丈夫小秦喝醉送她雪姐回城西空军指挥部大院的家。冰天雪地,夜半三更,汽车开到城东后,丈夫小秦大声呵斥让他的慕容雪姐姐快下车,快下车。慕容雪左看右看,莫名其妙,又不能不在她小秦兄弟的大声呵斥中不下车。慕容雪双脚刚刚踩地,简单丈夫小秦就一脚油门把个“沙漠王子”的吉普车飑飞而去。慕容雪在雪地里一边独自步行一边自言自语不断招手地想:“唉,我疯了?放着5元出租车不坐,干嘛要到城东来乘15元的的士?唉呀,哎,停车!停车!”是朋友就不会计较什么,也不认真。慕容雪对她的小兄弟秦妹夫根本无怨,只有一次笑话在传说。

哦,岁月!中午的玫瑰厅阳光真好,盐和盐的相聚是淡淡的也浓了。落地窗的黄麻沙窗帘下鲜花满台。秦晓芳带来了细脖儿、披肩卷发、削肩、小眯眼、樱桃嘴、杨柳腰的杨楠副厅长,她穿着深烟灰色的机织四平针晓方翻领短腰宽袖毛衣和挂腰浅脚裤,已经时装国际化了;慕容雪带来了四朵水钻胸花和吹着飞机短发头精干壮士英雄般矫健的礼品公司总经理王丽丽,她很是具有着军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劲头;简单带来了无人间烟火气息、穿戴罗嗦叮当、飘逸清秀、狐仙柳条似的西安美院国画白描副教授姐姐简画。

简画说是简单的姐姐,还不如说是简单的妹妹和死党。33年前,14岁的简单第一次挥拳反击打了姐姐,也打断了简单对姐姐内心依赖的牵手,完成了姐妹的换位。以后,简画就依附在简单义不容辞的责任里。简画下乡、上大学、留校、结婚、生子、离婚、购房、晋级,简单仿佛都是简画的姐姐和朋友。

18年前,姐姐简画住院,姐夫在大门口对小姨子简单说他们要离婚了。他望着围墙边的夕阳,夕阳照在简单刚刚洗完滴答在长发稍上的水珠,闪着晶莹五彩的光芒。

简单问,为什么?姐夫木木呐呐地说是不咋和。简单不懂什么不咋和?姐夫说,就是生活观念。这真是天大的理由,怎么解释呢?姐夫给简单讲了四点:“一是家庭。高干和农民,江浙和陕西,优越自卑感南方北方,习惯口味;二是孩子。我俩都要画画,你姐要当画家,不愿当老婆和母亲;三是打开水和检查卫生。我们每天在开水房檫肩而过,她去办公室,我去家里。我还是检查组长,检查到自己家后我都不认识自己的家了。学生天天来老师家,一张“清洁”贴在门上,太假了。四是简画没有你骨子里的女态,不是姿态,是品态。饭菜味道可以乱调胡将就;床单可以皱巴巴地坐上去,熟视无睹。你姐和你不一样。你会给面条里放醋放蒜放辣酱,讲究个色香味鲜;会回来看见床单皱了卷了就顺手扑簌一下再坐……”

简单听着听着耳朵失聪了,竟瞪着夕阳头也不回地说:“那你们就,快离了吧!”一转身,眼泪就汹涌了眼睛。简单知道,是自己一直干家务,让姐姐没有了童年受家务基本教育的机会。是姐姐忽视了像同学慕容雪那样的家庭生活技能和快乐家务的心态今后,自己就要扛起这个包袱。

姐夫是个刚毅倔犟实在地道的北方汉子,自幼在乡村习武勤功练书法,是美院研究生,也是个有前途的黄土黄河国画派系的主力画家。姐夫第一次进简画家时才刚刚大学本科毕业,经济拮据得很。他进门求婚给简画父母的见面礼是双手捧着两个通红饱满的大苹果和一支巨粗的狼毫毛笔。礼轻仁义重,父母是高高兴兴讲着“千里送鹅毛”的故事接纳了他。还对简画姐姐说,我们相信他的未来。照全家福的照片时,姐夫低头搓手冒汗地问简单他是不是个头太低了?简单讲拿破仑和邓晓平。到了简单结婚时,姐夫对简单和妹夫说他生活正紧张,就画8幅四尺的花鸟国画来祝贺你们的白头到老天长地久吧。现在,姐夫的《关中驴》、《石头老汉》和《火炬柿子树下的婆姨们》等巨幅论米计算的国画……已经万元一幅地收藏在许多省市国画书画院里,他的个人画展也在人民大会堂享受着免费展示的待遇。如今,姐夫送简单结婚的那几幅《月光葡萄》、《红白牡丹》、《葫芦绒鸡》、《南瓜螳螂》、《公鸡丝瓜》、《松鹤红日》、《喜鹊闹枝》、《白雪红枣》等国画,也该价值数万千了。

2002年简单在北京大学读文学研究生班时,冬季的一天,有西北出名的光头国画家万喜姿和高帅黑塔般摄影师铁碑来校园宿舍约简单去中央美院聚晚餐。喜万姿和铁碑都是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的画师益友,刚从上海、深圳办画展转站北京。

简单问,都聚些谁?他们说出一个简单遥远在16年前很熟悉的姓名。简单忽然脑海里无原由地浮出那颗滴落在夕阳中湿漉漉青春长发稍滴答闪着晶莹五彩光芒的水珠……那是简单活着血管中的痛,无论多少理由。生活不会回头,人生不再重来。

简单摇头说我不去了。只让老万大铁他们带去了简单新出版的纯女人散文集《啼血白梅》,并在扉页写下一行草字:“生活中的女人守柔似水不舍美丽。第一篇小文章《姐姐》送给你,重温我人生宽厚仁慈淡然超脱的朋友简画;我童年少年牵手走过人到中年独行孤旅爱画如命的姐姐。”

亲情毕竟血浓于水。如果不是姐姐简画太漂亮地令人注目;如果不是妈妈总教育简单要多干家务让姐姐去学习;如果不是姐姐总用精彩的故事来与简单换家务活儿;如果姐姐也向往少女慕容雪那样的家庭生活;如果不是姐姐坚持当画家的志向坚定高远;如果姐姐能像简单少年时就干脆地说“就让我把坏典型当到底吧”的真实,而不是总贪图“请你表扬”表面式的虚荣;如果那天夕阳下简单不说那句坚决“快离了吧”的话,那也许……死党,就是致死的相守,也是多女儿们才会产生默默分工的互补。如果没有我,简单想,也许姐姐简画的生活又会不同于今天。

18年多少的泪与血已经不堪回首。简画淡然寡居,专心教学、画画、养儿子、练瑜珈功,也是清心寡欲画成了活成了自己的个性。简单很喜欢姐姐国画的简单、孤独、轻盈、飘淡、灵空。简单很喜欢姐姐国画色泽的浅浓舒淡,特别是八尺挂画《云鹤》里天高地阔间那首狂草抒发魂魄意味深长的词句:“云鹤越阡陌,不知去何方,悠悠白云心,频频故乡望”。

是有简单,才有了姐姐的苦吗?简单常常用节俭下来的钱去帮助姐姐。可她明白,又有多少钱能够代替姐姐简画来快乐地度过这漫长的18年?简画说,单单你还不明白,我很快乐呀!真的。

今天的客,自然是该由简单来请。面对这么多的新老姐妹,简单要答谢生活对简单的恩泽和厚爱。没有她们,哪里会有简单的今天与明天?

新开元大酒店是杭州餐馆,西湖菜,姐姐简画就出生在杭州。一花引来万花开,白斩鸡条、马兰头野菜码成埃及金字塔状、木耳烧素肌、西湖醋鱼、茭白爆虾球,蒜绒丝瓜……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六碗亮晶晶的白米饭。玫瑰厅里合张影,柔幻似梦艳亮的一群。阳光里融合成淡黄的调子。从姐姐简画、妹妹简单、秦晓芳、慕容雪到杨楠、王丽丽,六个中年女人生活近50年的朋友们终于汇合在这里,她们就有了巨大的丰收和温馨。那不是物质的收获,而是一种精神充足的相互给养。

今年47岁的简单得到的是一支灰银的郁金香钻胸花,正配了她今年新换的萨克斯蓝纯羊绒毛衣。慕容雪去年就送了一枚五朵紫花的圆环胸钻,它一直在简单的咖啡毛衣上闪烁了一年。

慕容雪还说,其止!让咱们再约初十下午3点。王丽丽恳求道:“请给我机会吧!那将是一次更多纯女人之聚。”

是啊,今天精彩的玫瑰,在她们人到中年成熟的季节,你已数不清它们到底会产生多少太美丽的花瓣儿了。

初十,那就说好了?

让初十快点儿来到吧。相信每个中年女人都会有着一段过去太动听的故事。

2004年2月2日起草10月完稿

2006年7月24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