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生命
单位要请专家们来开茶话会,座谈如何对提高身体教育创造力的专题。法规处长就要我去邀请中国作协副主席,《延河》主编,小说《白鹿原》的作家陈忠实先生。陈先生推辞。他说我可不懂体育啊。听听别人讲,那可以。我坚持着单位的意见,陈忠实先生他还是到了位,也讲了,大家听后都说他讲得好。
西安的6月已经很热。陈忠实先生满面沧桑鹤发独立在专家们中。他专注的目光漫漫在薄雾状的阳光里,左手抽着自带粗壮浓烈的雪茄,右手一根食指点点掇掇在空中,向天也向前,吞云烟,喷吐雾,语气秦腔缓缓注注地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即使长寿也不过百年。所以,人,都要珍惜生命。珍惜生命的途径有两条。一是让有限生命中的创造力充分表现出来;二是要保证生理肌能生命的健康活力,使具有创造意义的生命在肌能健康正常运转的基础上,把生命的可创造性发挥到最好。人,在保证创造意义的生命健康时,我认为应该注意这么三个方面。
一是要有适当的运动和锻炼。各年龄段有各年龄段保证身体肌能强健的锻炼运动方式,要适当,不要盲目。体育局是不是有个运动科学研究所?过去可能主要是为金牌运动员服务的。现在经过SARS疫情的侵扰,大家都开始注意锻炼身体了。我听说,现在体育局的科研所可以给每个锻炼的人开运动处方了。这真是件很好很科学的事,是个大众开心的好消息。如果能在群众方便的地方普及开来,像心理诊所那样,真正为广大群众适当的锻炼运动服务,就太好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运动量,运动习惯,要适当,要适龄,要高高兴兴,要科学,不可盲目。
二是要有良好的生活习惯和科学文明的生活方式。我们不能选择生活的国家地域家庭,但是我们可以改善我们落后保守不科学不文明的饮食起居保健习俗,吸取各国各地区各民族各家庭优秀科学文明积极的生活习俗,来改善调整养育我们新的健康的生活。
三是要保持健康的心理状态。对人,对事,对己的态度处理结果要客观,要宽容,要有责任心,要有协作,要有牺牲精神。体育锻炼可以帮助我们完善血液,净化心灵,提高素质,达到心理健康的状态。
我说的以上这三个方面对生命健康都很重要。你做到了,创造力的气质就有了。因为,有了强壮的体魄,良好的生活环境,健康的心理状态,每个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能有真正的保证。在座的都是专家,我就不多说了。谢谢!”你看,他是不是讲得很好?
我认识陈忠实先生算很有缘分的事。1997年,西安出版社出了一本我的散文集《丈夫的名字叫西安》,西安市文联作协创研室的朱文杰老师就对我说,有了专著,你就加入陕西省作协吧?去不去?
西安市文联在城里西北方向莲花寺的巷子里,陕西省作家协会在和平门城里东南方向的建国路上,我工作居住在和平门城外建西街,当然能到省作协那真是台阶高了,距离又更近了,还是组织推荐。我很高兴答应道,好啊,我去!
朱文杰老师为我开了介绍信,并嘱咐着让我去找一位叫李秀娥的大姐。并说她是省作协负责创联工作的老同志,一个很好很开朗的人。
那是12月一个飘着雪粒的早上。我带着一包书,先去单位请假,让办公室领导在介绍信上签了字,盖好章。8点半,我就骑自行车去了省作协。
陕西省作协没人。小院子很安静。各个房间都锁着。在一个立了碑像古殿大堂样的屋子台阶下,我支撑好自行车,站在一株小树下搓手哈气,等待李大姐。
“啊哈!嗯——,唉,哎!你找谁呢?”忽然就有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在我的头顶上嗡嗡喝响,震动了整个只有黄土枯树小瓦房青砖墙干水池很宁静的小院儿。这是一个主人的声音。
我刚才自己就这么进来了,并没有给谁打过招呼。可我也没看见人呐。我抱歉地回头朝上一看,古殿大堂台阶花砖女儿墙后立着个半老汉,一手提着铁壶,一手拎着根通火条,很像我们家属院的看门人。我就连忙回话说,嗷,我在等李秀娥呢。
外边冷地很,她还得一会儿才能到呢,你先上屋里来等。喝些水,咋相?
奈好地很,能成。我锁了自行车,上台阶,进到廊厅东头一间挂着脱线竹门帘的屋里。老汉已将大铁炉的钢碳火捅得火苗红红蓝蓝白白的,感觉屋里要比屋外暖和多了。我感谢地冲着好心的老汉笑笑。他说,来,你坐。我说,好。然后他就开始埋头拆开许多堆在案桌上的杂志和信件,很多很多很多。
在《体育世界》杂志社,我曾负责通联工作,每天也和这老汉一样,要拆许多的信件,分发,回信,寄刊物……那时,我还很年轻,又好奇又努力,神速快递,好象有鬼在催你。现在看老汉着把年纪还要干这样的繁琐的活儿,就充满同情地说,我来帮帮你吧?
“你帮不了。”他把一直很严肃的脸抬向我却不看我只眯眼看他自己手里的活儿回答着我的话。边看还边问我:“你找秀娥,啥事么?”
“加入省作协。”
他这才抬头看我问,你叫啥?
“夏坚德。”
嗷,他想起来了。说,哪一天我还在报上看见介绍你了。还有篇文章,很有艺术性的。俄以为是个男人,没想到是你呀。出咧个啥集子?啥?啥《丈夫是西安》的个集子,得是的?呀,奈你厉害地很呀!全西安市都是你丈夫,你奏太歪咧么!啥时给俄也带一本来看看。
我说,今天我带来了10本。一会儿我送你一本。
你,见过我吗?我摇头。他又指指一个信封的名字说,你认识他吗?我看见“陈忠实收”几个字。说,嗷,这人写《白鹿原》我读过。可我不认识他,书里没照片,封面就是画了个穿棉袄的驼背老汉子么。
老汉笑了。笑得很很开心。他说是这样!啊,你加入省作协要先回去准备这么几样东西。然后再来找秀娥。咋相?老汉他立时拿起一只笔压在一张纸上写道:1、申请书;2、写作简历;3、作品目录和著作八、九本。作协是要讨论,研究的。
我看看他递给我的这几样要求说,这好办,我就在这儿写。老汉他说,你回去写。我说我不回去。他又说,你回单位还要盖章子,还有著作呢。我没再理他。开始认真按那三点要求,写了三页纸。然后,要胶水,要剪刀,要钉书机,在三页上面贴上钉着西安市作协推荐的介绍信,上面已经有我们单位领导“同意!支持加入。”的签字及公章,然后,出门下台阶取书,送给老汉。我叮嘱说,刚好,你好人做到底。你帮我看看写的这些行不行,别让李秀娥大姐看了,通不过。老汉笑笑摇摇头说,我还没见过这样不听人劝说的女子,你回吧,让我好好看看。
他又说,你真不认识我?我说现在咱们不就是认识咧。老汉低脑摇头,然后嘿嘿地笑起来,还哈哈哈哈仰头朗朗地大笑起来了。我一惊,再小心谨慎地问老汉,咦,你凭啥笑么?
“我是陈忠实。”老汉洪钟般的声音很高。就像秦腔戏中小边鼓哒哒,哒哒,哒哒哒地刚刚细碎着,突然“咣”地一声锣。一个英雄亮相,静场,叫道“陈!忠!实!”
我顿时楞住了。吓住了。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一个很大的名字。
白色,一片白色。空白……我好像是没魂似地一溜烟飞奔出省作协的。因为以后什么也记不得了。许多次我回忆起这一段初遇的往事,每回忆到这里,脑子就是一片空白。一片糊涂云。遇见陈忠实老师在场时说道起来,他会补充,会叙述完整,但我还是记着这个版本。
我那一怵溜飞也似逃奔出陕西省作协后,就也不敢再妄想加入陕西省作协的事情了。不久,李秀娥老师电话里和风细雨地通知我去陕西省作协填表了。她说,你的申请已初步通过了。你得找两个省作协的成员当介绍人。我说我不认识谁呀,那就您和陈忠实先生吧?行不行?她说她可以,我很愿意。但陈忠实主席那里你要自己去说。我想想说,那好。
我去了。陈忠实先生他在医院刚做了胃切除,才一周,正靠躺在第四军医大学的高干单间病床上。看见我就坚持要下床坐在小凳子上和我说话。我很犹豫。他连问啥事?我说没事。他又紧问一句,啥事?我说请他当我的介绍人。他说,好事么,我愿意!我就这样有了在文学殿堂再上一个台阶的平台。这是我的文学生命,我一直很珍视它。
2002年,经陕西省作协党组推荐,我到北京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开课那天,常务副院长中国著名写《小草在歌唱》诗人雷抒雁坚持要点同学的名,49位同学,一一站起来。后来雷院长告诉我说,当时点名也很想看看陈忠实和贾平凹同时都极力推荐的夏坚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我申请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我的介绍人就是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雷抒雁和陕西作协主席陈忠实。朋友李芳泓女士千辛万苦为我的表格在西安到处寻找到陈忠实老师,他欣然签字。
记得曾有人请教诗人雷抒雁先生如何写诗歌。雷抒雁说:“写诗,依如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人,最初,那种很自然的呼吸。”我认为与人相识,也如呼吸一样,自然最好。任何生命,都有在自然中生长的第一声啼哭。自那美丽的第一声“啊哈!嗯——,唉,哎!你找谁呢?”就是一个美丽的开头。之后,我们关于足球,关于朋友,关于书法,关于奥运会,关于写作,关于谁扮演白嘉轩家的地主婆田小娥,还有“荞麦园”里关于白骨精和狐狸精……就有了太多的趣情,趣味,趣事。但是,对于生命的话题,就那一次开会陈忠实先生讲得最严肃了。对吗?
张山飞碟夺冠奥运时,我们曾一起去射击场打过飞碟。在射击场,陈忠实老师为陕西著名国家级优秀射击冠军教练芮青写下两个大字:凝眸。
人的生命很短促,我们的态度就应当是这两个最简单又最有力量的字:凝眸。
2006年7月19日
斯人幽雅独立
2月13日下午,我正在西安育才路博优特书屋与童年的朋友达达喝茶,张梅的电话就来了。它用庸懒的广州普通话问我,在哪里啊?干嘛呢?我说,哎,你明天打来多好。张梅就唉唉地叫,声音哑哑地笑起来。还给电话里的另一个人在说,你看她让我明天再打电话的。那个人就和她一起笑起来。然后张梅才问我为什么要明天?我说西安明天上映你编剧的《周渔的火车》啊。她说是吗?我还以为你说明天是情人节咱们再通话才好呢。张梅又说,打电话是告诉你,让我带给你朋友方文的古埙,我还没给呢。我说你就留下吧,去延安我也没给你带什么,你自己定好了。张梅就又笑起来。
我初来鲁院上学最高兴的事情就两件,一是可以见到张梅;二是可以从徐坤同学那里要到市面已经脱销了她写的小说《春天的第二十二个夜晚》。结果这两件事都很如愿。张梅是我一直想见的人。当记者时20来岁,报刊杂志读着知道广州有四大才女黄莺、黄爱东西等人出的一套书集,张梅是其中之一。书序对她的介绍很有趣。说张梅在出版社当小编辑时,将脚翘到桌上认真剪脚趾甲,同作者谈作品,无所顾忌,是个大大咧咧的俏女人。我在开学典礼时才见到张梅的:时髦短发,圆头长脸,细眉细眼,小鼻子小嘴,宽肩窄臀,修长的身材,衣着随意而讲究,你看不出她的年龄到底是35岁了还是40岁45了。一个中午在食堂,我讲了这段感觉,张梅笑得很浅。我看她很像电影《家》中梅表姐的扮演者年轻时期的黄宗英。张梅说你怎么会看见那个序的?我说我那次是在广州开《家庭》杂志笔会上街,在书摊上看见的。
回楼上宿舍,她在412号房间要路过我的407就先到我屋里小坐聊天。讲到她那已经去世曾在国家田径队的大姐。她早逝的父母。还有她少年时期参加过省队篮球集训的经历,张梅说她是打中锋的。我们互问年龄,我仅年长她一岁。体育,同龄,使我们亲近。她给我讲道广州的汤,我讲了陕西的羊肉泡馍,还有北京总是没吃过的烤鸭。我们相互交换作品。张梅给我的是小说选刊选编名家三连发她的中篇集子《这里的天空》。我又要了老师在课堂上讲道她的长篇小说《破碎的激情》,她在书上签名赠言。那天是9月15日,我们入学的第五天。
一下午一晚上,我都在看张梅的小说。那是一个个当代同龄人在都市现实理想迷失粉碎的故事。看完后,我就去了张梅的房间。她正在打电脑赶一个20多集的电视剧本。短发一把抓墩在脑顶上,样子很可笑。我说啊呀,你在房里像什么样子?美发捆成稻草,就像头上放着个黑鸡毛毽儿。张梅低头一笑忙站起来去卫生间照镜子。然后边梳头边解释,头发老挡住眼睛就随便一搞,没想到让你看见了。我给她取了个黑花夹子,往她头上一夹。她说好看方便多了。第二天没课,她来我屋串门,捧着DVD的碟机给我看。中午张梅请客,叫上青海男作家光头风马,我们三人就去团结湖吃烤鸭。我问为什么?张梅说,不是你说你每次来北京都没吃过烤鸭吗?就是为你呀!我很感动。吃饭一直听她和风马讲在西藏天葬的奇遇与危险。他们有着许多共同的朋友,讲得很热闹。我们相约国庆节不回家,我带他们去怀柔玩。玩回来时是2号中午,在鲁迅文学院门口我们的车与一辆出租车擦肩而过,一晃眼中有熟人。谁呀?风马说是张梅!她奔机场回广州了,我们就差一分钟没能赶上为她送行。这个节日就感到有些空落。看完了徐坤的《春天的第二十二个夜晚》,我在想一个能和我聊天的人,张梅的面孔就又浮现在我的脑海。
可到了国庆节,张梅还是坚持要赶回广州,就说是又想家了。很难分身。我只好与风马又约了宁夏的陈继明,百花文艺出版社我那本散文集《鹤望兰》的责编高艳华四人去怀柔玩了两天。住在王宝森得势时盖的小宾馆里。秋天的雁栖湖风景如画,人说小活佛最近在湖中的小山上。登上龙山远眺,在红螺寺里漫步,慕田峪长城当好汉签名照相,蹲在道路边吃着山野人家的饭和生攒红鳟鱼片……有同学在等饭菜上桌时念诗道:“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都让我想起了张梅。如果她来该更加热闹了。什么叫朋友?那个得空直往你心里扑腾的人就叫朋友。
盼到她真的回来,就是来抽抽烟,品着她带给我的一瓶青梅果坐在我房间,各看各的地方,各想各的心事。张梅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拉开我的抽屉在看在翻,也不知在看什么要翻腾什么。遇到友人请她去酒吧条街她就邀我前往。她的高贵凑趣随和也就赢得了大家的亲热。告别总是有人要盛情拥抱张梅小姐。她就很高兴地笑纳,一副什么风雨都见过的雍容泰然,推门而去,了无痕迹。
北京正在风行的扑克牌玩法是两副打对家的双抠,也叫“拖拉机”。男女生玩起来,男要数罗望子、衣向东、吴玄,女就数张梅、徐坤、戴来了。罗望子严格,衣向东猴急,吴玄精明,徐坤深沉,戴来随意,而张梅是集大家之所长者嘻哈笑闹,不焦不躁的,同学们一玩起来就把她当第一人选。但是张梅不来。只有好友张懿翎来了或者同学荆歌要几遍地邀她,张梅才能叫到。既到之就能战之,既战之就能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