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奔腾者
林岚的笔名叫北北。鲁院在我们的门上贴着每个人的名签。北北一看林岚，就撕去了。她说，这里只有北北没有林岚，私宅如此公开，不太好吧？
秋天的一个晚饭后，夕阳残照，在我们几位女生坐的楼厅台阶前。北北手握一双手机，撂着两条长腿，迈着坚定的步伐，走来走去。我看着北北茁壮的鞋跟就想，一个挺清秀的人，脚步为什么会这么重？
北北喜欢穿淡蓝，浅玫瑰，雪白，深红的衣服。初秋，衣领缀着纱巾飘在背后。深秋，变化不断的灰格子、黛青色、紫红的披肩上缨穗哆嗦着，配了长呢裙，黑长的皮靴，金属腰带威武地围在腰间……全是些很大胆的搭配。冬天，是过膝的深红玫瑰色羽绒大衣。绒线织着两道淡蓝的小白帽裹住了翘在脑后锔黄的长头发，雪白的长围巾装饰性地耷拉在羽绒衣上。惨白的小脸上，大而黑的眼睛乌乌的，刷着高级睫毛膏。小圆嘴总涂着挺重的口红。《激情燃烧岁月》电视剧策划人杨争光是我们陕西人，他来鲁院约稿的那个暴雨的夜晚，我和红柯就邀请同学们走马灯似地来与杨争光坐。男生们抽烟把个客房小屋抽得人在云雾中。北北就豪爽地不惜漆黑皮裤盘腿坐在床上，仰脖喝着罐啤挥手说话，大爷们一样。
北北在福建省宣传部的《文明大观》杂志里工作。她一来就对我讲，有散文拿来我看看能发不。我给她一篇。她一目十行看完后就说，啊，发不成！我一扬眉接过稿子忍住不悦算了。只是我想我不能让你看了我，而我还不知道你吧。我向北北要了她的小说集《我的生活无可奉告》来读，一读就感到了北北小说的冷峻、刁钻、敏锐、现代、快捷、细腻和流畅。我得承认，我喜欢她的小说风格。喜欢她文字的干练和语言的力量。以后又读到她的长篇小说《蔷薇前面》，中篇小说《寻找妻子古菜花》，短篇小说《扑通一声》。我曾与北北交谈她的小说。我问北北，你写的那个女主人公是不是这么这么个意思？她说错了！你完全理解错了！就是女人情感非常易碎的那么一个感觉么。我下决心再不与她谈什么小说了。到我的小说在《作品》上发表后，北北在饭堂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起。我低头吃饭想我自己的事情不同她谈小说。有同学问我为什么不说话？北北说，她大概不屑与说吧。
北北是90年代小女人散文专栏出道的作家，成熟后的女人再写就矫情了。改写小说后的北北编故事编得如鱼得水，很幽默，很俏皮。她的小说《请你表扬》让人笑得肚子痛又让人心酸的落泪。所以北北的作品既有读者缘，也有影视缘。名导演黄建新找过她谈改编，北京的影视公司也来与她签约。此片后获大学生电影节大奖。范伟将主人公演得神采飞扬。有钱，北北极喜欢购衣逛街，花钱买开心。带着女儿小画仙赵夏点玩北京，独自去看音乐会，看人艺的话剧，去所有没玩过的景点去玩只要北北她想。然后，开始北京厦门忽地飞去忽地飞回，如乘车一样简单。北北在北京变得自信，更加果断，更加独立了。
北北聪明干脆直爽好运动，打着一手好乒乓球，在全班战无不胜。因为对手无几，她后来就不打了。只组织乒乓球赛，与外来的强手们对战。在中秋节的“月是鲁院明”晚会上，北北表现出了她的搞笑天才和组织能力。她给我和文体委员葛均义提了许多好建议，还与我和冉冉几个女生一起去买奖品。回来后又和葛均义、主持人欧阳黔森、王伶一道分奖品。每个奖品都是北北写的奖励词句。词有趣，奖更有趣。有的人获共青团徽章，有的人获大队长三道杠，有的人获红领巾，还有人获一粒棒棒糖。男生抽中奖她给口红指甲油，女生中奖她递运动口哨剔须刀北北隐在幕后操纵前台，台下的同学们已经爆笑成一片，北北却坐在那里边不动声色。她那天穿着深灰色丝质压着墨绿绒花纹的长袖衬衣，黑长裤。撸卷起袖子，挥动着两根细长的胳膊，双手麻利地挖抓传递着她的思想。像个精干老练的熟工服务员，又像很单纯的中学生。沉静，可爱。
晚会后，班长北京军区的李西岳就说，北北是左好右好天好地好人更好。李西岳与北北的课桌隔着一条走道，他在二组北北在三组。李西岳却对我说，哎，我看咱们班同学的笔记数北北是记得最全最整齐的。我说你看见了？他说我是远远地看，观察出来的。我问看全了？有对比吗？李西岳眨吧眨吧眼睛地开始思想，我一笑走开了。
北北是个反应很快很好奇的人。她有一次问我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是谁？我从钱包里拿了我家小孩他爸的照片给她看，又请她在电脑室帮我敲出一个朋友的资料来看。她就满意了。中秋节，我的一个老朋友来请我出去。门口保安打电话到房间，我就下楼朝大门口快步走去。北北正在楼厅前与同学们聊天，见我匆匆就问干啥去？我说门口有朋友来。她一笑就突然离群跟随我一道往门口走。我说你干啥？她说我看看。到门口，我看朋友是车在人不在。北北就在路灯下东张西望。朋友在买香烟的小卖铺窗台前望着我们好笑，等他跑过来我就一一介绍。朋友说，一起去吧？北北手掌一推说，不！转身就回去了。朋友问我她是怎么了？我说你也许不是她想看到的人，所以就走了。朋友问，那她是想看到你书里的谁？我说是一个无中生有的人。开车后，我问朋友你对我这美丽的同学印象怎样？他说顺眼，但挺刚硬的。我让他具体一点儿形容。他想了半天才下决心说，得罪人啊？那就像岩石吧！
岩石女人？我笑笑直摇头。难道北北的坚定，果敢与专著已浸透了表面的清秀？
到了告别的元月17号晚上，女生住得四楼已鸦雀无声。北北来敲我的门，我说北北咱们去陈继明屋里聊天吧？北北说，那我只能去一下就得走，还有人要来签约呢。
北北在鲁院有一堆事情不很明白就问陈继明来逻辑清楚。她说人都走了，你说吧！我抽着烟看北北，觉得她很像个侦探。北北问完她的不明白就开始问我，为什么要一大早走？我说六折票就只能赶早了。她说单位不报销么？我摇头说一个业余爱好，被党和国家如此重视，放下半年的工作来北京学习，你还想干啥？北北说看来咱班就是你和杨海蒂不在单位报销了。我心里又不舒服了一下。我想到许多同学都在打六折七折的票，难道他们就真的全都是在为单位考虑？我是一个很喜欢诚实的人。那我就是不明白，自己又为什么总是要对北北很诚实的话，感到不舒服呢？
临别赠言，北北是写了又划掉了。她问我们都写了些什么？许春樵讲他写了：靠格言生活的人是危险的。我说我写的是：同学就是力量。北北说，那我也写上一句“不告诉你”吧！
等通讯录出来后看，北北什么也没写。我看到的是她那张咧开了嘴在微笑的照片。
200328写于西安
壮士红柯
副书记徐晔叫我去省作协填表时告诉我，与你同去北京学习的人，还有宝鸡的红柯。他问我认识吗？我摇头。他问我见过吗？我又摇头。他笑笑说，去了就认识了。
红柯是我们陕西省近年来在全国很有知名度的青年作家。我曾把他的小档案资料剪贴在笔记本里。到鲁院的那天傍晚，红柯打来电话，他的一声“乡党，”就把我叫得十分温暖。他说你来了？我在217住，我上来看你吧？方便不？我说你来吧！一会儿，他就进屋来了，自我介绍说，我是红柯。大手伸过来一握就在小床上坐下来，双手压在双膝上哎呀哎呀异地同乡又要同学地感慨着，大大方方地看着我。红柯的方脸，络腮胡子，细眯眯的眼睛，都含着笑意。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可我们没有陌生感，就像已经认识过许多年了一样。他让我去413房间去叫新疆的王伶来。王伶年轻活泼大方，我们三人就热闹到了一起。
我翻开笔记本，让红柯看他的小档案。红柯笑笑就看起来：————红柯，原名杨宏科。1962年出生，1985年毕业于宝鸡文理学院，留校编报一年。1986—1996年在新疆伊犁某中专当教师。游遍天山南北，喜好少数民族文化和草原文化。作品充满大漠雄风和草原浪漫主义情怀。先后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金色的阿泰》、《跃马天山》、《黄金草原》。长篇小说《西去的旗手》、《天下无事》和《金驴》。散文集《敬畏苍天》、《手指间的大河》。曾获得首届冯牧文学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国首届小说学会奖，陕西省作协首届吉元文学奖，以及山东省“建国五十年文学奖”等等。两次荣获全国“十佳”小说，四次入选全国小说排行榜。那上边还有他的一张版画头像。他说咦，第一次见到这样一张自己的像，挺好玩的。然后就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你存这作啥呢？撕了去，保（不）叫占地方！
那是我的事！我合上了本子。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红柯打电话叫我说，有乡党来鲁院了，让我下一楼到招待客房去。来人是老村和一个渭南人。风马也在，他们像是白酒喝多了。我只能傻坐着看他们乱说话，乱喝酒。红柯很歉意很不安地搓着两手一眼一眼地看我。我冲他笑笑表示没事。红柯才安心低下头去想自己的事情。表情与现场并不搭界。12点，我们离去，在楼道，红柯对我说对不起！我说看你见外不？我停高兴的！红柯直摇头，满脸惭愧地咬着嘴唇。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下午，红柯又在电话里讲要我给乡党《爱人》杂志的小刘爽帮忙，约约同学们的稿子。我说行啊！你叫男生我叫女生吧。他说哎，我也就是这个意思。晚饭，刘爽设了饭局，我们十几位同学在一个湘菜馆里首次聚餐。我记得有：空军陶纯、贵州欧阳黔森、青海光头风马、宁夏陈继明、云南潘灵、甘肃雪漠、湖北陈继明、安徽许春樵、内蒙萨娜、重庆冉冉、新疆王伶、湖南薛媛媛、陕西我和红柯……欧阳站起来放声唱着民歌，王伶绕着饭桌跳着优美的新疆舞，大家都很高兴很开心。
国庆节，红柯的媳妇从宝鸡带了孩子来北京看他。同期来的家属还有雪漠、麦家、潘灵、巴音博罗的媳妇和孩子们。结果红柯的媳妇，麦家的儿子，潘灵的女儿被同学们口口相传为最佳。我看红柯的媳妇是个圆脸小巧独立健康耐看的女人。不出众，也不逊色。皮肤黑红而细腻。她被评为最佳是因为她无长无短，一切均居众媳妇之中。另外当然还占有红柯为人的光。用班长李西岳对红柯的评价就是：你看红柯都啥人物了。但人家就是不张狂，像灰尘一样纤微，像纸团一样静静地缩在角落里无声响。那几天，红柯就带着家属玩遍了北京的景点。他对我讲脚都走痛了。走时又20元20元地打的士四处买了高价火车票，就为了媳妇按时上班又有卧铺。我也帮他买票，买重复了他又要坚持自己去退，又是20、20的车费还有手续费。我说，这钱都够你回家一趟了。他笑，心甘情愿的表情。
我去红柯宿舍，他会很有激情带表情带动作地给你讲笑话。非常生动有趣。我看他指甲整齐红润有光泽，就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可能是他每天坚持冷水浴和空掌20个俯卧撑的结果吧。红柯写西部草原大漠男性雄壮豪迈的风情，在瑰丽的想象中注重研究各民族的历史。他试图通过小说在探索中国人在群帮异族之中存留至今具有生命活力的精神与优秀文化。他很关注同学巴音博罗对满族文化艺术的描述。红柯对我讲，蒙古族、回族伊斯兰的族规教仪是比较进步健康和完整的。他对班里蒙古作家萨娜笔下描述达斡尔人的生存状态、萨满教礼仪及精神的小说挺欣赏。学业结束，我和红柯从北京乘飞机回西安途中，我们一直在讨论他、萨娜、湖北刘继明、天津王松、河南邵丽出的那套“新鲁院文库”和新疆王伶的长篇小说《天堂河》。
在巴金先生99岁大寿时，班上被《收获》请去上海的同学只有红柯一位。等报纸出来，我们才知道。而他事完之后，又回了一趟家。回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和红柯后来就很少见面和讲话，他从上海回来就是上课写作。目不斜视地走路，你不开口，他顶多就冲你翘翘嘴角，算是打过招呼了。红柯开始下午睡觉，不再吃晚饭，拔了电话线，闭门谢客，很专心地从晚上八点开始写作。早上锻炼后洗冷水澡，然后去食堂吃早餐，吃很多。红柯不用电脑。我想起鲁院王祥老师讲得话：手工活儿和机器活儿是不一样的！那最初的感觉会受到机器的干扰和众多字形词组诱惑。红柯就用手工钢笔来坚持原始写作。写得很勤奋，不到两个月，20多万字就在每天的后半夜里写出来了，接着那些中篇短篇就一一在《收获》，《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刊登。作家出版社的张懿翎女士曾在谢挺同学房里对我们讲过编辑的感觉。她说，手稿是有感性的。你可以看见作家思想的流畅，停顿，犹豫和变化。让人感到真实和亲切，看手写的好文字好文章就是享受。而电脑稿就将这些隐去了，平面化了，冷静极了。我们班去中国现代文学馆参观，看见许多前辈大师的手稿毛笔钢笔珍藏。我想将来的当今文学大师们大概只能展出一部部电脑了。而红柯还有手稿和钢笔。
过了元旦，有一次，我和戴来，张梅，红柯一起去朋友家玩。我们与主人打扑克，红柯就在书架前翻书。他翻到一本标价是023元薄旧黄脆的《陕北民歌集》，就趴在主人家的画案上抄起来。主人不忍地说，你拿回去复印吧。红柯惶惶地说，呀，这珍贵地很。主人说，你拿去！他连连说，那我印完就送来，印完就送来。然后将书包好揣在怀里。主人很得意地讲此书已很难寻了。这是第一集。以后的二、三集较多。
红柯在文坛已经很有名气，他却非常推荐同学们。我说你不怕别人模仿你，超过你？他笑，说怕啥。我是不可模仿的。红柯他对他自己的研究，风格，思想和体质充满了自信。他希望他的小说能给中国人的骨头里贮入一种优秀民族的精神。
03310于西安